宁霜雪顺着她的眼神看了一眼,什么也看不到,就是几个讨饭的乞丐,歪歪斜斜靠在墙上,有气无力的样子,她眼中闪过不忍,抬脚往那边走去,想分给他们几个干饼。
程允心一把拽住了她,摇了摇头,她在这些事情上有着超乎意料的敏锐,从小到大的训练告诉她,对面的人不是普通的乞丐,他们姿态萎靡,四肢却紧绷,微微低着头看似消沉,眼神却深沉稳重,不像在讨吃的,反而像是在观察,在收集消息。
她拉着宁霜雪,在周围逛了一圈,找了个高一点又不明显的地方,盯上了这些人……
孟延璋似笑非笑看着桌上的接风宴,徐道秀做戏的功夫比他做官可厉害多了,满桌子菜找不出一个可指摘的地方,清炒野菜根,混了不知道多少黍类的杂粮饭,看起来当真是“与民同苦”——如果他的暗卫没有告诉他,徐道秀连带着今天陪同的其他小官,早饭吃的是八宝鸭、清蒸鱼和牛肉煎包的话,说不得他还会留他们一条命。
徐道秀从方才就一直额角流汗,他心惊胆战地偷偷打量孟延璋,生怕被降罪,看到太子殿下毫不挑剔,将碗里的饭吃了个一干二净之后,徐道秀松了口气。
他让人送了茶水,刚要请太子殿下去休息,就见人拍拍衣摆,扬扬袖子站了起来:“走吧,去外头看看。”
徐道秀话到嘴边戛然而止,抹了把额头的汗,赔笑:“殿下刚来,不如……”
孟延璋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总督大人如果坐得住,就自己歇息吧。”
他转身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点人吩咐事情,跟着他出去的人要记录周边情况,留下来的人则要归置带来的物资,同时接管甘省所有粮仓,统计现有存粮等。
徐道秀看自己再劝说,也没人听,甚至没人搭话,他悻悻作罢,臊眉耷眼跟在了最后边。
从城里走到城外,看完农田又去最乱、穷人最多的城北。
农田里一片狼藉,作物已经被蝗虫啃了个干净,可还有人在田里翻着土,想找到些能吃的东西,实在一无所获,便只能伏在田边哀哀哭泣,可哭也不敢哭太久,太饿了,没力气。
而城中则更嘈杂混乱,活生生的人间炼狱,懵懂无知的小儿拼命哭嚎,嗓子都哑了,仍然不肯停歇,可这哭声,在饿殍遍地的时候,是催命符啊……孟延璋看着一个妇人抱着孩子匆匆往家里跑,死死捂着孩子的嘴,身后竟然还跟了十几个人,追着她不肯放。
那妇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跌了一跤摔的爬都爬不起来,看到身后追的人越来越近,将下唇咬出了血,一骨碌起身竟然又拉开了一段距离。
孟延璋脸色铁青,这一刻是真的起了杀心,他示意暗卫救人,回头狠厉地盯住了徐道秀等本地官员,一字一顿:“徐大人,干的好啊。”
徐道秀硬生生打了个寒战,他明明已经提前令人清理过城中的尸体了,怎么一夜之间,又冒出来了这么多?他自觉苦不堪言,这蝗灾来的迅猛,一夜之间能啃光整座城里人的口粮,他吩咐人放鸭子吃蝗虫,可鸭子哪有蝗虫多,让人去捉,人能捉多少啊,蝗虫飞的又快,啃光一个地方就换,甘省地界快让蝗虫飞遍了,他也拦不住啊。
孟延璋手已经按在剑上了,却松了一下,侍卫已经那个妇人带了过来,年纪并没有多大的妇人抱着婴孩泪如雨下,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她的丈夫出门去找吃的再也没回来,家中老人省下粮食给她和孩子吃,自己生生饿死,今天,她听孩子哭的难受,鼓起勇气出门找吃的,却被一群恶人盯上了,她甚至都不知道饿死和被人杀死煮了吃了,到底哪个比较轻松。
孟延璋皱起了眉头,他没说什么安慰的话,让人将母子俩带了下去给些吃的,然后他抬眼看向令一批人,是侍卫一并带回来的,追那对母子的人。
大旱加上蝗灾,人相烹食,竟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孟延璋看向那几个骨架子很大的人,看的出来,从前必然也是肌肉虬结的壮汉,而现下却连衣服都险些挂不住,空荡荡的飘在四肢上耷拉着。
那些人饿的眼睛都红了,但是看着孟延璋身后人手众多,到底不敢轻举妄动,乖乖有问必答。
其实并不是一点存粮都没有,百姓有的是存粮的法子,税收再重,也会能攒一点是一点,可坏就坏在蝗灾来的太突然,起义也太突然,城里城外的,好像一夕之间就乱了。
田里是连根草都没了,城中的米仓粮店却都日渐关闭,作为甘省最大的城,时不时还有从别的地方而来的流民滋扰,起义军抢百姓的粮,百姓们互相抢粮。
被逮住的这几个人不太会说话,了解的也不是很全面,支支吾吾的,拼凑出了现下这个光景到底是怎么出现的原因。
徐道秀一声都不敢吭,他生怕孟延璋注意到他,可这时候,怎么可能注意不到,孟延璋冷笑了一声,复述徐道秀上的奏折里的原话:“百姓尚能支撑?已经开仓放了一批粮?起义军被你压在了敦城以西?”
孟延璋得知蝗灾的消息比圣文帝还要早,可这一来一回的传递,到底需要时间,因此他也就不知道,徐道秀这么有本事,短短数月,将这里折腾成了这幅模样。奏折上说着自己做了什么什么,实际上呢?
太子殿下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也就懒的理人了,他转过头,跟那几个饥民道:“灾情至今,你们杀了几人,家中可还有活口?如实交代!”
饥民面面相觑,世道乱了他们什么事都敢做,可眼前人气度雍容,随从众多,说不得就是个比天还大的大官,他们后知后觉,胆怯起来,战战兢兢伸出了一根手指:“家里……留了一个人……”到底是没敢交代自己杀了几个。
孟延璋示意侍卫去救人,自己打量着他们,全杀了于情不合,不杀,法理何在?
他叹了口气,吩咐身边人:“回府叫人准备粮食,派人跟着他们几个,让他们带你们找人,日落之前,务必先让隅城人手中有粮。”等过了今晚,明天还有更多的事要做,这些人就暂且留着命,缺苦力。
众人得了命令,纷纷四散而去,各做各的事情,孟延璋不许徐道秀他们再跟着,叫人滚回去等着,他自己则接着走,还要再看看,免得有什么疏漏。
从城北走到城东,孟延璋已经将自己的赈灾计划又修改了一遍,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准备回去。
可眼神不经意略过一个角落的时候,他愣了一下,那里的人,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呢?
程允心好好的盯着自己的梢,却一瞬间感觉到了有人在盯着自己看,她悄悄侧了一下脸,想看看是谁,结果被吓了好大一跳,立刻拧着宁霜雪的头,不许她也往那个方向转。
她一干坏事就心虚,手心都要沁出汗来,心脏简直没处放了,在腹腔里到处乱跳,慌的要死。
宁霜雪还什么都不知道,咋咋呼呼:“哎呀哥哥拧我头干嘛,痛!”
程允心又伸手去捂她的嘴:“闭嘴闭嘴,太子哥哥在那边。”
宁霜雪不解,在她手心闷闷出声:“那你怕什么啊,咱们不就是来保护他的么,去找他呀。”
程允心拼命摇头:“不行的,他让人看着我不许我来,如果现在就被发现,他会打我。”
宁霜雪不信,太子殿下打小侯爷,怎么可能,不过程允心不允许,她也没意见,点了点头,示意她松开:“好吧,没关系,去不去都一样。”
程允心轻轻嗯了声,反正她不打算现在就现身,如果能直到回京都不被发现就最好了,虽然希望不大,府中人肯定会传信过来,但能瞒一天是一天。她现在就希望,刚刚没有被看到全脸,太子哥哥不要注意到比较好。
孟延璋收回目光,莞尔一笑,他想,程小侯爷那么乖,肯定不会背着他偷偷跑出来的,而且他足足安排了一小队的人看着,只是一个背影像而已。
抽空想了一会儿程小侯爷这会儿在干什么之类的琐事,太子殿下转了脚步,往总督府走去。
需要的信息大概都知道,该回去算账了。
留在总督府的人动作很快,这些孟延璋精心培养的心腹,早就将东西理的一清二楚,甚至还抽空核查了一遍甘省从上到下各级官员,虽然没有很细致,但也够孟延璋了解个大概了。
在大楚的官级之中,总督是一省最高的军政长官,按理来说是只管本省营军粮饷之类的事务,但甘省本就贫瘠,派来的其他官总也待不长久,最后逐渐演变成,总督直理一切事务,若非如此,徐道秀也不能一手遮天,加征税负,整日干些左手倒右手的事。
孟延璋坐在书房,翻着手中的册子,听着属下的回禀,幽深的眸子微微缩了一下,若有所思。
他抛下京城的事务过来,除了之前说的理由,其实还有一个打算,以前离的远,鞭长莫及,如今,倒是个铲除毒瘤的好机会。
人本来就是从众的,干净的池子里养不出脏鱼,清廉的长官也带不出贪官,自古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徐道秀在,潜移默化之下,整个甘省都烂透了。
孟延璋打算挑明日旭日东升之时,杀鸡儆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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