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等村民散去,所以等隋知从吊绳上被放下来,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的事。

    身子被高出寒风吹得发麻,腿根、腋下和小腹处都被绳子磨破皮渗着血,可她顾不上疼和累,跟同事们打了声招呼,一瘸一拐地跑到谢徊面前。

    下午刚跟闺蜜透露过小心思,这会看见他,隋知既心虚又高兴,眼神飘忽的雀跃道:“您怎么来了!”

    谢徊单手搭在方向盘上,神色比今晚月色还冷淡,他忽略了她的问题,只问:“上个天,这么高兴?”

    好冷漠。

    兴冲冲跑来,却好像被人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雹,隋知不敢说话了。

    体温逐渐回升,麻木在皮肉里的疼渗出来,她倒影在黑色车身上的脸色白得像雪,人几乎要站不稳。

    谢徊瞥她一眼:“上车。”

    隋知在心里委屈了两秒,还是听话的上了车。

    寂静的车里。

    谢徊身子靠在椅背,像是很乏了,捏了捏眉骨:“拍卖会我也去,到时候是跟我,还是跟赵谨,你自己选。”

    怪不得,他会在这时候出现在平绥村,原来是因为她发的消息。

    从情感角度来说,隋知肯定想跟谢徊去,可是事情牵扯到集团利益,她没办法随心所欲。

    “如果你想等赵谨,他也会来接你。”

    谢徊再度开口,看似是给了她一个选择,实际上却让隋知更没办法开口。

    “哦,还有。”谢徊神色自若的补充,“他给你发的消息我看了,你被骗了。”

    隋知惊讶侧过身:“什么?”

    “这场拍卖会跟你外婆的集团无关,是他的个人行为。”

    啊?

    是这样?

    像是怕她不信,谢徊又说:“是赌拍。”

    赌拍,如字面意思,就是赌/博式的拍卖会,拍卖行直接告知不保证藏品的真假,全靠竞拍者的运气或者眼力,是上流社会这两年新起来的一种刺/激/性/玩/法。

    据说有人花了两个亿拍到过假货,也有人三百万拍到了价值千万的康熙时期的郎窑绿的观音瓶。

    这种玩心跳的拍卖会,绝不会是集团行为。

    隋知顿时放心,嘴角翘起来:“我跟你去!”

    谢徊侧过头,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

    隋知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收起笑容,缩成一个鹌鹑:“我的意思是,跟您去。”

    可谢徊仍在看她,月明星稀,车灯没亮,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只觉得整个人快要被他看得烧起来。

    忽然,谢徊问:“委屈么?”

    隋知:“什么?”

    谢徊:“为了家族利益,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委屈吗?

    ……委屈的。

    小时候,隋文瑛嫌弃她是女孩,从来没有关怀过她,直到长大才把她接回来,一回来就是联姻。

    在这场联姻里,赵谨和她的处境相似,他也一样无法挣脱家庭的桎梏。

    可分明两个人都是受害者,赵谨却一直把痛苦发泄在她身上,只因为是隋家是有求于他们。

    人就是这样,自己孤身一人时,什么都能抗得过来,有人关心时,反倒是软弱了起来。

    想当初,被那样百般羞辱,隋知都能面不改色刀枪不入,结果就是谢徊这么轻飘飘的一问,在别人面前怎么也流不出来的眼泪,在他面前就像落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往下落。

    谢徊无动于衷,冷眼旁观:“没能力的时候,不用总觉得自己多了不起,非要牺牲自己去拯救众生。”

    听他没来由的教训,隋知一边哭一边摇头,她想说没总觉得自己了不起,也就这么一次,但是哭的说不出来话。

    她捂着脸哭,看不清人,只感觉谢徊说话的声音近了些:“对众生慈悲的前提,是你要先对自己慈悲,你也是众生之一。”

    这次她听进去了,点头时,忽然感觉胳膊上多了一道力气。

    谢徊把她的手拿开,微凉的指腹覆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拭去泪痕,他服了软似的叹了口气,声音像是混了记忆的黄沙,略略沙哑:“不哭了,以后都不会让你委屈。”

    男人突如其来的温柔,听得隋知一愣,紧接着猝不及防的胸口一抽,在安静的车厢里,打了个无比洪亮的嗝。

    隋知:“……”

    谢徊的手垂在她身侧,笑的肩膀都跟着颤。

    等到她的情绪平复下来,谢徊开车带她去招待所批离队手续。

    今天下雨,后面两天要进行抽水工作,正好又赶上周末,她这个手续批的很快,当晚就跟谢徊回了市区。

    晚上折腾吊绳,又哭了那么久,隋知返程的路上又睡着了。

    她不做噩梦时,除了刚入睡时会因为热挣脱下去几件衣服,往后的睡相都很好,额角偶尔会渗出几滴圆糯糯的汗珠也不擦,又乖又甜。

    之前这样,谢徊只觉得旁边躺着一个赏心悦目的花瓶,但今天,她穿了这身喜服,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把他本来模糊的记忆,一遍又一遍补充清晰。

    那年雍平帝已故,而孝成皇后生前提□□的同姓宗族各个酒囊饭袋,更别说那个傀儡小皇帝,脚下黄土都要覆了,还傻乎乎的抓着他的绯色长袍,问太傅怎么了。

    下贱的求饶声,绝望的咒骂声和撕心裂肺的痛哭声,仿佛让大雍皇宫上方弥漫着一层经久不散的黑雾。

    她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穿着一身大红麒麟锦服,穿过层层黑雾到他面前,对他说,等他破城回来,这次大婚,她想要笑着出嫁。

    天下都是他的,娶一个区区前朝太后易如反掌,他想都没想,轻声应下。

    毕竟,若不是这个脑子蠢如猪的小太后,就算大雍再腐烂不堪,也是百足之虫,死而未僵,他不会那样轻易就覆了这个王朝。

    男人笑的邪魅:“你说这个王朝对你不好,我便为你覆了,可算我对你好?”

    她主动掀开红盖头,笑颜比她脚边的鲜血还艳:“算的。”

    他亲率三军,大破城门,如她所愿,未伤百姓一分一毫。

    等来的却是寝宫里的一场熊熊烈火。

    她不是被火烧死的,她是滚滚浓烟被活活呛死的,尸身完整,凝白的小脸,大红的嫁衣,乖巧地躺着,好像是曾经无数个日夜,在他枕塌上睡着了那样。

    ……

    车停在庄园门口,谢徊轻皱眉,将食指放在她的鼻下,探了探她的气息。

    隋知虽然睡着了,但在车上睡得不太踏实,车一停就有感觉,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到了?”

    谢徊收回手:“到了。”

    隋知余光里看见他把手收回去了,她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下意识搓了搓脸。

    “脸上没东西。”谢徊说,“但身上血渗出来了。”

    隋知低头,衣服在睡觉时褪得七零八落,小腹跟胳膊上的血把贴身的薄罗衫染成深红色。

    ……怪不得睡觉的时候觉得身上密密的疼,尤其是大腿内侧,睡出汗了更难受。

    回了家,隋知找张叔要了些治外伤的药,张叔说先找,等下给她送过去,让她先去歇着。

    隋知在房间里脱了衣服裤子,一边检查伤口一边吹气,疼的泪眼汪汪。

    十分钟后有人敲门,她随便套了件浴袍去开门,结果门外站着却不是张叔,而是手里拿着药的谢徊。

    ……不必吧。

    一个药而已,怎么还麻烦上他纡尊降贵了。

    隋知呆了两秒,下意识紧了紧浴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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