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辞镜疼得就要失去意识了。

    插着剑的胸口往外涌着血,身子的余温一丝一丝被抽离开,远处铅灰色的天暗下去,直至最后一点儿光也被吞没。

    “你是谁?”她艰难地吐着气,手抓着路上的小石子,抓得手心鲜血淋漓。

    剑的主人俯下身去,巧妙地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您不走运,我收了钱,只管替人办事。您是块好料子,可惜碍了贵人的路。”

    “你过来些,我听不清。”她口里满是铁锈味,挣扎着不肯合上眼睛,恨不得在他身上剜几个窟窿。

    那人凑过头来,语气里带着几分怜悯和不易察觉的得意:“来世投个好胎罢。”

    朱辞镜一口血喷在他脸上,恶劣地笑了笑:“你以为你能活下去?”

    牵扯到了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她还是继续说下去:“你身后的势力我动不了,我死了,你也得下地狱。”

    血从她的白衣裳里渗出来,掉在石板上。她感受不出是石板上的血,还是身子里,只感到都是同样的冰凉。

    她实在是极不甘心。

    巷子外头小贩的叫卖声传进来,似乎是糖葫芦。

    昨天夜里,学宫的同砚捎了讯息给她,说是在城东的前朝宅子里查到了她身世的线索,她一早就赶到城东来,却在与那宅子一墙之隔的巷子里遇刺重伤。

    巷子外的楼上挂起红灯笼来,她迷迷糊糊地想天就要黑了,手脚上全是黏糊糊的血,有些干涸的,黏在手上也让人不好过。

    她这短短一辈子不是“不走运”三个字就能概括的,就和话本子上写的狗血故事没什么不一样。她有记忆以来就待在宫里,大业的皇帝收养了她作公主。朱辞镜不喜欢那个老头,虽然他心肠好,但是他蠢笨。他养出来的太子,二皇子,三皇子都是又蠢又坏的东西,看她的目光总有那么点不明不白的味道。她原本打算养精蓄锐等到老皇帝驾鹤西去,软禁了太子,再把老二老三一齐送去边疆。结果镇北将军造反,直接把大业灭了,改朝换代,她成了前朝公主。

    宫里一片乱,她一把火烧了自己寝宫,找了几具宫女的尸体丢进去,隐姓埋名逃到南疆一面起早贪黑读了几年书,一面联络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人脉。

    新皇帝在全国推行新制度,以考试笼络贤人入朝,她从南疆一路考到景都去,大殿上一见。新皇帝一想:啊,老熟人,是前朝公主。便她送去考行化学宫。她在行化学宫里的第二个年头,才在学宫里拉拢了一派人,为将来造反做打算,结果死在寻亲路上。话本子都不敢这样写。

    她想要是有下辈子,一定要抓着写话本的给她写本,眼前却一黑,失血昏死过去。

    那人见她合上双目,伸出手去试她鼻息。

    “二公主生性狡诈,我还是小心为上。”

    朱辞镜生的漂亮,一双桃花眼勾人心魄,青丝沾着血,精致面容略显苍白,更带着几分死的美感,惹得那人也不由多看了几眼,去试鼻息的手不自得抚向她的面。

    “可惜了,二公主。”他轻声道。

    忽地一只箭破空而来,刺穿这人胸口。。

    他惊愕地抬起头,对上一双幽黑的眸子,里中翻涌的情绪逼得他一颤。要是平日见着这惊为天人的青年,他自然要多看几眼,此时也只能发颤地跪倒在地:“柳惊风……”

    “脏东西。”青年嫌恶地别开眼,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抱起朱辞镜。

    她的身体早就冷掉了。只有胸口还在往外流着血,血水“啪嗒”地砸在地上。柳惊风没费什么力气就抱了起来。

    “处理掉。”青年轻声吩咐,又靠在朱辞镜的耳边喃喃道,“辞镜,辞镜……”

    天黑了,高高挂起的红灯笼好像烧起来了一样。红色的灯火映着他泛红的眼眶,照不到眼睛里去。

    “别睡了。”他抓着朱辞镜的手指节泛白,“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又要逃走么?”

    “主子,二公主已经死了。”手下人忍不住提醒道。

    青年人面无表情地抽出朱辞镜胸口的剑:“小声些,别吵到我的辞镜了。”

    朱辞镜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一片黑,好像南疆山里没灯的夜。她总喜欢在夜里点一盏灯挂在门外,这样子看字才不太伤眼。

    有个神仙问她为什么这么不甘心死。

    她心说这不是废话,她还没找到她亲爹,还没登上皇帝的龙椅,那么多的事情没来得及去做。

    神仙被她的话说的一怔,她又摇摇脑袋坦然道:“我不信神仙。”

    神仙都是编出来骗人的玩意儿。老皇帝给他爷爷立了那么多庙,花那么多心思把他传成神仙。南疆的水患,他不管,神仙也不管,她想管又管不了。

    “怪啊,怪啊。”神仙望着不远处的桥,“姑娘,要不你还是回阳间吧。”

    “有人在给你招魂。”神仙缓缓道,“这也是个怪人。”

    朱辞镜还想说些什么,什么神仙啊,桥啊,统统都不见了。只有一把剑还泛着凛凛寒光,巷子外面放起爆竹了,还有大朵大朵烟花,漂亮得不像话。

    她突然心里难过起来。还是过年的时候呢,她的同砚都回去团圆了,她孤零零一个人听到家世的讯息就屁颠屁颠跑过来,早膳都没来得及用。

    拼死拼活多少年,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莫名其妙被一剑捅死了,在地上冷掉,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手背上什么冰凉的液体往下滑,她茫然地睁开眼,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是眼泪。

    人死了怎么还会哭呢?

    她捂住眼睛,眼泪像当时胸口的血一样往外涌。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一点风声弄着梧桐树叶,响了几声也不真切。

    “我不想死……”

    朱辞镜把头埋在腿间,压着声哭了一场。哭完才抬起头环顾四周。

    四周不是她死的小巷子。素白的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木桌子上放了一把开得正艳的红梅。

    她定睛一看,桌子上还放着一卷书。

    朱辞镜吸着鼻子掀开书页,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自己的写的脚注。

    “争取考到榜首。”她轻声念到。

    像是她准备考入行化学宫前写的。

    行化学宫过去是大业的皇家书院,如今国号改成大华之后,又成了大华最好的书院。一般只有资质卓越的世家贵族子弟能进,近些年来推行新政,考试一路考到景都的人才也能进去深造。深造完了按结业考评分配官位。朱辞镜当年被新皇帝丢去考学宫,也乐于接受这块好跳板。

    她拍了拍脑袋,终于想起了这是什么时候。

    敢情她回来了,回到了学宫考评前夕!

    朱辞镜心中悲喜交加,喜是重生之喜,悲是明日便是测评,而她脑中空空。

    她叹了口气,先是点了灯。学宫给了几间屋子供考生温习课业,夜里少有人来。只有她常在这儿过夜。

    她认命地翻开论语,把乱七八糟的事抛到脑后去。

    “是我,没想到吧,老孔啊老孔,这辈子又要和你相亲相爱了。”朱辞镜的情绪来的快,去得也快,“大难不死啊,这辈子一定把你研究透彻,好好编几万字骗我后人,教他们也感受彻夜苦读之苦。”

    “什么有朋自远方来……”朱辞镜此时已心如止水,一面念着,一面在纸上抄抄画画,“我说啊,那一剑真的好疼啊。”

    她猛地见着窗子外有一两点红色的火光,还有几张符纸被风掀起来。

    风吹如窗子,吹灭了她刚点上的灯。朱辞镜被吹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子不语怪力乱神啊……我能重生但鬼不能上门啊。”

    她握着笔,推开了一条细细的门缝。

    “鬼啊!”青年被吓得跳了起来,手里的符纸落了一地。

    “这位同砚……”朱辞镜看着青年,感到有几分熟悉。

    青年松了口气,凑了上来:“辞镜,你终于来找我了。”

    “同砚,我们见过?”朱辞镜缓缓道。

    青年一下子泄了气:“你不记得我了?”

    他低着头,一张俊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我找你找的好苦啊!你居然不记得我了!”

    朱辞镜上下打量了几眼眼前的青年:“同砚。”

    这青年穿着一件绛紫色的袍子,眉眼原是有些冷淡的,沾了香灰,反而显得让人发笑。

    “我是柳惊风啊!”青年可怜巴巴道,“你还夸过我比你爹玉树临风的。”

    符纸吹到他脸上,柳惊风一把抓住:“辞镜,你是明日要去考行化学宫么?”

    她笑了笑:“柳同砚,你烧这些符纸是?”总不是为了祭拜她爹的在天之灵罢。

    她只想草草应付了柳惊风,回去温习功课。行化学宫是绝佳的踏板,失掉这次机遇,难说还能再遇上更好的机缘。

    “做法啊,请孔夫子啊。”柳惊风一本正经道,“我多烧点纸给孔夫子,他说不定就让我……考得没那么我爹看了便打。”

    “你也知道我爹打人很疼。”

    “你要不要也来拜拜?”柳惊风擦了擦面上的灰,“很灵的,我上次这样做了一晚上,第二日我果然考了倒数第三。”

    朱辞镜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合上了门。

    “柳同砚,我先去温习了。”她隔着窗户说道,一面思考到哪儿去寻个门栓。

    柳惊风在外头把符纸烧干净了,才推开门坐到她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辞镜,你这些年到哪儿去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我哭了好几个月。”

    朱辞镜以前的记忆其实不是很清晰。以前没交几个朋友,大业亡了之后也都是对她避若蛇蝎。柳惊风又显然不是她的部下。

    “你是我的人?”朱辞镜试探道。

    柳惊风先是一愣,再是面上红得像烧了起来:“辞镜…”

    待他面色缓过来,朱辞镜早翻到几页之后了。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朱辞镜摇头晃脑地念着。

    柳惊风靠过去,歪着脑袋看了眼她的书:“辞镜,你字真好看。”

    朱辞镜没搭理他。

    朱辞镜是要造反的人。要是考不上行化学宫,朱辞镜第一个就要把柳惊风干掉。男人影响她背书的速度。

    “辞镜,你声音真好听。”柳惊风又说。

    “辞镜,你念得真好。”柳惊风看着她。

    “辞镜,你今天的衣裳真…好看。”柳惊风看着她笑了。

    “辞镜,你是不是哭过了?”

    朱辞镜忍无可忍地看着他,那双深邃的黑眼睛里满满都是她的影子。她被看得一愣。

    “柳同砚,好好读书。”朱辞镜递了一卷礼记给他,侧过身子去,不让柳惊风看见她还红着的眼,“明日可是行化学宫的入门考试。”

    柳惊风如获至宝地接过那卷礼记笑容满面:“辞镜,你知道我读书差,还让我读书,果然对我还怀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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