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沧浪理了理衣裳,坐在柳惊风床沿上:“惊风。”

    他的动作比朱辞镜见过的所有仪礼先生都端正上许多。青年一举一动,无形之中就给人一种压迫感。

    “哥,我错了。”柳惊风不打自招,先开口道,“我不该夜里为了凸出自己高大威猛的形象就敞开门吹冷风。我已经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孔子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柳沧浪挂着一幅漫不经心的笑,等柳惊风说完了,才问:“惊风,说完了?”

    柳惊风打了个冷战,畏畏缩缩道:“说完了。”

    “你真的知错了?”柳沧浪笑眯眯地问,“错在哪儿呢?”

    柳惊风挣扎了许久:“知道。”

    “和哥哥也说谎话?”柳沧浪问,“长本事了?”

    “辞镜救我!”柳惊风叫她。

    朱辞镜原本合上眼睛都快要睡了过去,被柳惊风这么一叫,吓得困意全无。分外尴尬地与柳惊风大眼瞪小眼。

    “这是辞镜?小辞镜也成了大姑娘了。”柳沧浪放过柳惊风,过去对朱辞镜寒暄道。

    朱辞镜在心底骂了句柳惊风,面上笑着道:“见过大殿下。”

    她猜柳沧浪心里一定已经在骂人了。

    柳沧浪此人,过去在将军府里就神出鬼没。柳惊风来不来宫里找她,得看柳沧浪在不在家。柳沧浪在家,他一向是不敢作太大的妖的。他说他哥要抓着他长篇说教,跟念经似的。

    “怎么还生疏起来了呢?”柳沧浪道,“惊风常提起你,夸你是个聪慧又善良的姑娘。那时候你和惊风都还是小孩子,都只到我腰的位置,一转眼就长得这么大了。”

    朱辞镜笑了笑,从善如流道:“大殿下说笑了。哪有人还不会长大呢?天总是会变的。”

    “你小时候可是叫一直我将军哥哥的。”柳沧浪叹了口气,撩起几缕早生的白发,“天是会变,只是你我不必如此生疏。这儿就我们三人。”

    “辞镜。”柳惊风见柳沧浪放过他又开始活蹦乱跳起来,“你叫他哥就是,他以前的友人都私底下都叫他小名的。”

    柳沧浪面上笑容一僵:“惊风,怎么这么口无遮拦?前几日不是说过不能当着人的面,揭人家短处了么?”

    “好好好,我不说。给我哥留个面子。”柳惊风说,“我可是听哥哥话的好弟弟。”

    “沧浪哥哥。”朱辞镜有些生硬地叫道。

    柳惊风和柳沧浪是很不一样的。

    她和柳惊风算旧日熟识,加之柳惊风没有参与皇位竞争的意愿。但柳沧浪忽然要和她拉近关系,其中意味自是不必明说。

    “沧浪哥哥?”柳惊风觉得好玩,也跟着念了一遍,“我哥名字还挺好听的。不过比我还是要差了些。”

    柳沧浪无奈地拍了拍柳惊风脑袋:“你这孩子,怎么天天和开屏的孔雀似的?”

    “孔雀多好看啊?为什么不喜欢孔雀?”柳惊风反问道,“我还想养只孔雀呢。”

    “辞镜,你要不也叫我句哥哥?”柳惊风腆着脸问。

    朱辞镜抱着棉被,差点没将整床被子给甩出去。

    “这样吧。”柳惊风又说道,“你叫我惊风哥哥,我叫你辞镜姐姐,这样互利互惠,谁也不吃亏。”

    “柳惊风,你还记得你得叫我爹么?”朱辞镜扯好被子角,“你叫我一声爹,我叫你一句儿子,父慈子孝,谁也不吃亏。”

    “哥,你看她现在就不和你守礼节了吧?”柳惊风邀功似的问柳沧浪,笑得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还让她来做我榜样?”

    “我还没收拾你。”柳沧浪话锋一转,“老实交代。”

    柳惊风可怜兮兮地垂着脑袋:“我都承认自己错了!”

    “那你会纠正么?”柳沧浪问他。

    “不会。”柳惊风小声嘟囔道。

    “你能不能别管我的事?”柳惊风反而问他,“哥,这事你管不。弟弟长大了,有些事情你帮不了。”

    柳沧浪没答话。

    他望着柳惊风,一幅怅然若失的神情。

    “哥,你有你的事要去忙,你要处理那么多政务,每天夜里都操心这操心那地忙到很晚。南疆那边又闹事,你今日就更忙了。”柳惊风说,“辞镜也长大了,我也会长大呀。”

    柳沧浪轻轻叹了口气,将柳惊风揽到怀里:“惊风,你真的长大了么?”

    “你要是长大了?怎么还要反复折腾自己?”他摩挲着柳惊风的长发,总有发丝顺着间隙掉下去。

    他的头发已经很长了,不能再和小时候那样扎在头上,成两个角。

    “只有你,一直为过去的事难过,掉眼泪。”柳沧浪轻声说,“你该让大家都省点心了。不会所有人都围着你一辈子,哥哥会和楼姐姐有孩子,楼姐姐也会有自己的事忙。父皇会老,会和我们的娘一起走。”

    柳惊风背过身子去,捂住耳朵不听柳沧浪的话。

    “我不想听。”他说。

    袖子又宽又大,随着他的动作往下滑落。虽然柳惊风立即就伸手拉起袖子,朱辞镜还是眼尖地瞥见一道狰狞的伤疤。

    这种伤疤她见过许多。朱敬岩总喜欢给人拴着镣铐,让人跪在铺了碎瓦片的地上爬来爬去,看人疼得死去活来,他就高兴得不得了。朱辞镜他不敢动,这种伤疤留下就一辈子都去不掉了,他父亲见着了不好交代。他就只敢对着她身边的人下手。肉长好了再蹭掉,反反复复弄得伤口血肉模糊。伤口或许还能好,但是伤疤会留在手上,留下这么一个形状。

    她没敢细想下去,隐隐感到再想下去,就要得出什么动摇她的东西。

    “惊风。”柳沧浪重重叹了口气,“你得听着。”

    “你爱做什么做什么去,别管我,算我求你。”柳惊风埋在被子里。

    “你不小了。”柳沧浪放缓了声音,“不用哥哥说也该明白。”

    太阳升得很高,金色的太阳光就落在柳惊风身前一小块位置,只要他伸出手去就能触到。柳惊风忽然像是被烫到了一样颤了一下,缩回被子里,裹成一个球。

    “哥,你这样说,显得我好像很可怜。”柳惊风闷闷地说。

    “你要是真想我好过一些,你就不要反反复复地来劝我。”他说,“你有楼姐姐,楼姐姐一直陪着你,你当然心里不会难过。你不是我,你永远没法设身处地地了解我的感受。就像一个站在桥上的人,看到河里有人溺水,他说快游啊快游,可是会游泳的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溺水呢?”

    木头门被风推开来,重重地砸在墙面上,划着地面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

    柳惊风说完这句话就不说话了。

    风吹得他的长发乱了,飘起来。

    “那我走了。”柳沧浪说着起了身。

    “走好,哥。”柳惊风藏在被子里,好像这样风就吹不到他一样。其实他的半个后脑勺都露在外头,这样吹久了容易头疼。

    “柳惊风。”朱辞镜叫他。

    “我还活着呢。”朱辞镜学着他侧过身子去,“就算你爹老了,你哥生了孩子,我还在啊。我比你还小上几岁,不会这么早走。”

    “辞镜,我不喜欢我哥。”柳惊风探出脑袋,半张脸还藏在棉被里,“你有没有觉得他很关切我?”

    “他对你挺好的。”朱辞镜说,“要是我弟弟这么不听话,我估计是要直接拳脚伺候。你哥都没对你说一句重话。”

    柳惊风在被子里说:“他过得好啊,他过得好来关切我,这能关切个球出来?我过得又不好。他关注我才害怕,他总盼着我和他一样。”

    “管他好不好,日子还得继续过。”朱辞镜说,“过得不好就不活了么?”

    “你还是过得好点吧。”朱辞镜裹紧了被子,风吹得她有些冷,“你要是过不好,我心里还挺难过的。”

    “你说过得好又有什么用?”柳惊风坐起身子,“我娘一直想过得好。最开始她是将军夫人,但她还想过得更好,让她的姊妹都比不过她,她就撺掇我爹去造反,她后来也是因为这个死的。人一争起来就变得挺可怕。”

    朱辞镜想劝他几句什么。她又想到自己没少为了争东西打压他人,手上算不上干净。

    “我或许该告诉你,我娘是怎么死的。”柳惊风将被子掀开。

    他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坐在风里,袖子被吹得鼓鼓囊囊。

    “她是被我爹打死的。活活打死的。”柳惊风的嘴唇被冻得发紫,“她死了第几年,我爹就去把她的姐妹接了进来。”

    “她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她。”柳惊风说,“我爹先是用砸她的脑袋,后来是胸口。我们都不相信她就这么死了,她那么要强的人。我爹一边揍她一边骂她,等他骂完,我娘就合上眼睛了。”

    “她那么要强的人,野心那么大,怎么会就这么死了?”

    风往里头灌,教人吹了手脚冰凉,如坠冰窟。

    “别说这个了。”柳惊风生硬地转开话题,“来讲讲我哥的小名吧,这个讲了不会让人想哭,会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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