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要黑了。天黑得比冬天晚上太多,到了这时候太阳还只是落了半山,照得小半边天还是红的。

    新春过去太久,很难再从景都的街道上寻觅到一点痕迹。只在茶楼下坐着谈天的几人口里听得只言片语,说的是云北春天闹了天灾,景都的小麦又涨了价。

    朱辞镜看着楼下的人换了又换,柳惊风在角落里的小桌子上坐着,手里抄着她布置的习作,写上两三句就停下来看会儿周边的人。橘猫坐在长凳上,抓了条干鱼啃。

    “聂公子,你知道有什么药用了,容易让人发疯么?”她低声问。

    聂家是医术世家,底蕴丰厚,近日打算到景都来做生意。朱辞镜曾对聂家有恩,聂家人便找上了朱辞镜,做一桩互利互惠的生意。

    青年公子沉吟片刻:“朱姑娘问这药做什么?”

    “我有位友人,中了这药。”朱辞镜说,“我问了许多人,想是你对这事最为了解。”

    青年公子叹了口气:“我方才在心中为难了好一会儿。还想朱姑娘要是问我讨这药,我该如何是好。原来是我多虑了。”

    聂家人只懂治病救人,心中少有弯弯绕绕,说起话来直白,不让她反感,反而感到亲切。

    朱辞镜笑着说:“原来是真有这药的。”

    青年公子道:“谢家就有这药。我家先祖曾经救过谢家人,先祖全力救治,那人还是没过几日就死了。我从家中的藏书里读到先祖记下的这事,才知道还有先祖治不好的病。”

    他的话里毫无炫耀之意。

    “解药在谢家人手里。”青年公子又道,“聂家也没有解药方子。”

    朱辞镜泄了气。她拿了谢云溟的簪子,许多人给了她便利,就连往日里看不上她的世家大族,都向她伸出手,帮着她做事。要是她拿不出谢云溟想要的东西,这些便利说不定就要化成刺刺向她,她就算招架得住,也麻烦得很。

    她没打算从柳惊风那儿动手。柳惊风那样厌恶谢云溟,知道她取药去给谢云溟,心里一定难过得要死。

    青年公子说:“朱姑娘也不必丧气,先断了谢家的毒药,心智坚定的人慢慢熬,还是能熬出一线生机的。”

    “一直接触毒药,病情就会恶化是么?”朱辞镜问。

    “会彻底疯掉。”青年公子道,“毒的伤害难以逆转,用多了人就傻了。”

    “倘若我能给你解药,你有把握能仿制么?”朱辞镜小声问他。

    青年公子一愣,略作思量:“五分把握。”

    “三月十五,我会带解药来。”朱辞镜缓缓道,“我那位友人的命运,就看您了。”

    青年公子显然信了她的话:“这…朱姑娘还是做好二手准备。”

    朱辞镜笑了笑:“聂公子的医术高明,我信得过。”

    她坐在窗子前,楼下一览无余。

    柳惊风的椅子空了,橘猫也没了踪影。

    “朱姑娘是在看谁吗?”青年公子站在她身后。

    “我干儿子。”朱辞镜坦荡荡答道,“自己一定要跟来,就叫他带着习作来了。”

    “朱姑娘的干儿子,年岁看上去还挺大的。”青年公子迟疑道,“我方才看着他上楼了。”

    “朱姑娘,你这样和我见面,不怕圣上猜疑?”青年公子担忧地说。

    他的担忧不无依据。

    “没事,天塌了有柳惊风撑着。”朱辞镜说,“聂公子,麻烦你将门打开。”

    青年公子没明白,还是听她的话开了门。

    先是一只橘猫跳进屋子里,亲昵地蹭到朱辞镜脚边。再就是原本扒着门偷听的柳惊风一屁股摔在地上,书卷散了一地,茫然地看着青年。

    “柳惊风。”朱辞镜说,“听了多久啦?”

    “不久不久,我刚刚上来。”柳惊风干笑两声,“辞镜,你问药的事?”

    朱辞镜走到他身前,压低声说:“别说出去。”

    “你是为了我?”柳惊风也压低了声。

    朱辞镜想说这是为了你干娘。她几句小声说的话,柳惊风约莫没听见,零零碎碎听了几句,这会儿以为她是操心自己。

    “你觉得呢?”她反问道。

    柳惊风搭着她的手,站起身子:“辞镜,你不用对我这么好的。我有药的。你对我太好,我心里会愧疚。”

    “这你…干儿子?”聂公子在后面问。。

    “是。”朱辞镜捂住柳惊风的嘴,“我就先走一步了,聂公子。”

    聂公子不做挽留:“改日再会,朱姑娘。”

    朱辞镜拉着柳惊风往楼下走。木头楼梯被柳惊风踩得吱呀作响。

    “辞镜,他怎么说你是我干爹?”柳惊风的嘴刚被松开,“那人谁啊?”

    “我总不能和他说你是柳惊风啊。”朱辞镜一手捞着橘猫,一手被柳惊风牵着,“聂家的,卖药的。以前闹疫病,我爹要治他家的罪,我给拦下了,就有几分交情。”

    “噢。”柳惊风闷闷地说,“那也别总干儿子啊,多丢脸。”

    “让你一个人有两个爹,不高兴?”朱辞镜笑着问。

    橘猫“咪呜”一声,给朱辞镜撑腰。

    “倒也不必。”柳惊风撇撇嘴,“你怎么不说我是你同砚?”

    “我不会带着同砚出来谈事情,只会带着干儿子来。”朱辞镜说,“得了吧,干儿子。聂家人是外人,干儿子是亲的。”

    “干儿子就干儿子吧,比起孙子我还升级了。”柳惊风破罐子破摔,“我的好干爹。”

    “我就像个没用的小白脸,我干爹天天在外头奔波,我只会在门外等干爹带我回家。”柳惊风揉了揉橘猫脑袋,“这是我的小儿子,小儿子想回家了。我们是不幸福美满的一家三口,三世同堂。”

    橘猫在梦里被他拨弄来拨弄去,换了个姿势,避开柳惊风。

    天黑了。月亮爬上高楼一角,星子找不见。大红灯笼被风吹得掉色了,还是照着,光有些发白。

    “我这小白脸也是有点用的。”柳惊风念念叨叨说个不停,“辞镜,我想送你点东西。”

    “什么?”朱辞镜问。

    “你想要的我好像都给不了。”柳惊风低声说,“从小到大,你都让我觉得我挺没用的。你给聂家求情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玩得衣裳脏了被我娘骂。”

    “你挺有用的。”朱辞镜如实夸赞道。

    柳惊风和她的关系有点怪。由于柳惊风,柳急雪不会直接对着她动手,有点像那种后宫里的嫔妃,嫔妃做错了事,但嫔妃肚子里揣着孩子,皇帝也不好直接把嫔妃拖出去斩了。

    朱辞镜想着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心里有点儿感谢柳惊风:“真挺有用的。”

    “不用安慰我。”柳惊风自嘲地笑了笑,“我就是稍微谦虚一下。我这个人还是有用的。”

    “跟着我来。”柳惊风拉着她的手。

    柳惊风的手上也有疤痕了。摸上去又热又扎人,偏偏柳惊风抓得紧。

    上次从这儿走还是上元节。柳惊风推着她来看灯,灯漂亮得很。

    夏天就要来了,天还会黑得更晚。

    柳惊风领着她穿过小巷子,老人还在巷子口卖糖葫芦,一直走到景都中心的商铺。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儿建了这么多新楼,高高低低一大片点着灯火,一点不像夜里的模样。

    “喜欢哪个?”柳惊风问她。

    “都喜欢。”朱辞镜答道,“好铺子谁不喜欢?”

    “那就都给你了。”柳惊风得意地说,“我说是国家大事就是国家大事。我那天把这块地方从我爹嘴里要过来了。”

    朱辞镜看了眼巷子外的铺子。她在想到底要不要告诉柳惊风,巷子外的铺子都是她的资产,围着柳惊风这一块地,这块以前归柳急雪管,她不敢乱动,只敢把周边一圈都给弄进自己口袋。

    “谢谢你。”朱辞镜认真地同他道了谢,“柳惊风,真的谢谢你。”

    柳惊风嘿嘿一笑。他笑起来傻兮兮的,像条摇尾巴邀功的大狗:“辞镜,有些原本就是你的啊。”

    “谢谢你。”朱辞镜抱着橘猫,橘猫在她怀里睡得安稳,“真全给我?”

    真块地上的商铺实在太好了。景都是大华最好的地段,这儿又是景都最好的地段。人来人往的,地价一看就不便宜。前几日抄了何家,没收了家产,和占地这事也有点关系,何家还没敢占到中心来。

    “当年你爹还是皇帝,这一块都归朱敬岩管。”柳惊风说,“后来我爹把它充了公。他只会带兵打仗,又不会做生意,都仰仗手下人的打理,才不至于亏空。”

    “辛苦你了。”朱辞镜踮起脚揉了揉他脑袋。

    柳惊风长得很高了。她踮起脚才勉勉强强摸得到脑袋。柳惊风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低下了脑袋。

    “我长高了,辞镜。”他说。

    “噢。”朱辞镜不知道该说什么,“你长高了。”

    “辞镜,你闭上眼。”柳惊风说。

    朱辞镜发懵地就照做了,她感到柳惊风靠近了她,她闻得到柳惊风身上淡淡的药味,不好闻。

    风吹得柳惊风的发丝同她的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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