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落下来了,被风卷到屋子里,潮气还有未褪去的余热。蝉倒是不叫了。

    景都的夏季,先是一阵干旱炎热到窒息的暴晒,再就是间断着的暴雨,打得最后一点残留着的春花全滚到泥巴里去。抬头望见瓦蓝色的天,噢,这就是仲夏了。

    学宫的考核期就要结束了。朱辞镜望着窗子外被雨浇着的梧桐树,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她来学宫的时候还是大冬天,雪下得那么大,都能没过脚踝,一眨眼儿就仲夏了,光秃秃的柳树上都有了知了,柳条一片青绿。

    今日是考核期最后一日,不少同砚就要走了。有通不过考核的,还有赶着回去继承家业的,也有家道中落支撑不起的。人事的变幻总比他们想得让人猝不及防。

    “再会了,朱同砚。”走在前的黄衣姑娘挥了挥手,眼睛还是红的,“要记得我噢。”

    朱辞镜记得这姑娘。

    她的名字很漂亮,叫作许香兰,上个月她还去排队买过景都断肠人。

    雨下得实在太大,原本学宫计划到外头那块空地上好好给这些学子送行的。那块地方都被水淹了大半,柳急雪又说一切要节俭做事,便也只得草草作结。这些半路离开的学子,过了今日就要天各一方了。

    王先生在讲坛上讲了一段长长的话,放在平日,底下一定又是睡倒一片,今日却一个睡过去的也没。只有柳惊风低着头在匆忙记着什么,其实时间是没法用笔记下来的。

    王先生讲到一半就讲不下去了,用手擦了擦眼:“老朽在学宫待了这么多年,每每这个时候还是心中无限酸涩。”

    他的小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朱辞镜后来才发觉那是泪光。他说完这句,讲坛下就静悄悄的,还有人在一抽一抽地吸鼻子。

    水从瓦檐下往下掉,啪嗒啪嗒一直地响。忽然一阵风吹进来,满屋子的纸都被卷起来,掉了一地。

    一时也没有人去捡,擦眼泪的擦眼泪,小声说话的小声说话,这是很多人在这儿的最后一日了。

    柳惊风的纸晃晃悠悠在半空打了个转,落到了朱辞镜的桌子上。她轻轻拈起这张受了潮的纸。

    “贺老二…”她只来得及看清这三个字。

    “诶,辞镜,别看!”柳惊风窜到她桌子前向她索这纸,“给我。”

    “给你。”朱辞镜捏着纸在柳惊风头顶晃了晃,恶劣地笑了笑,“舍不得贺家小子了?”

    柳惊风蹲在她桌子前,伸手去够:“舍不得了舍不得了。好不容易交到个交心的朋友。”

    朱辞镜没再逗他:“拿去吧。贺老二这次一走,没个几年都见不到了。”

    “我托人给他打了一把新剑鞘。”柳惊风扯过她手里的纸,“就当给他老婆买件新衣裳吧。辞镜,你怎么交到那么多朋友的啊?”

    先生也不讲课了,屋子里的人勾下身子去捡东西,朱辞镜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柳惊风搭着话。

    “人格魅力吧。”朱辞镜伸了个懒腰,“你可以试试,广撒网,总有人会上钩。”

    她的心情不是太好。这种日子少有人能心情好,也就那几个没心没肺的还在一边玩。

    “唉。”柳惊风叹了口气,“叶思邈走了,贺老二也要走了,许香兰也要走了。又会来新人,再过个一年半,我们也得走了。”

    王先生又继续讲下去。其他几个先生坐在一旁,最严厉的刘先生哭得最厉害,鼻涕挂在胡子上,朱辞镜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哭得稀里哗啦的。

    “将来你们会到各地去。”王先生说得很慢,“会长成各行各业的人,为各自的生计奔波。”

    一声惊雷忽然响起,惊雷声歇,王先生便坐到一旁,将位子让给吴先生。

    “你们这群坏崽子,天天变着法来气我这个老头。”他还是想装出一副严肃的模样,说话却打着颤,“过去的半年,你们都做得不错。”

    这倒说的是真的。最开始还是有人抱着混日子的心态来,经历了先生和其他同砚们的毒打,也不得不去好好读书。都是年轻气盛的青年人,大多没见过世间险恶,还有一股不服输的气,不愿比别人差。

    “见不到你们这些坏崽子了,我心里还有点舍不得。”吴先生说,“以后没有先生督促了,还是要好好学,好好过日子,别给先生丢脸。”

    “怎么会给先生丢脸呢?”许香兰说,“先生教得好。我们还要多谢先生这些日子的照拂了。”

    她说着,郑重其事地对着先生弯下腰去。其他的学子也跟着弯下腰去,不同口音七嘴八舌地说着不同的话,却都是感谢先生的。

    “别弄得这么难过。”王先生抹了抹眼,“等老朽再教个几年,估计就要回去找块地养老了。等你们有空来找我,我还能请你们这些学生吃自己种的番薯。”

    “王先生种的番薯是不是会口吐人言。”胆子大的学子调侃道,“说不定吃的时候还会从嘴里跳出来,说‘你们真是我教过最差的一届学生。’,然后吹胡子瞪眼,又说‘你们脑子里是有北海么,怎么净是水啊’,说完了再抱胸道‘怎么?我有哪句不是实话?’。”

    待到哄堂大笑之后,这些人便要收拾东西走人了。

    贺老二的位子在右边,特意绕一圈走到柳惊风桌子前哼一声,扭着头走。

    “你好幼稚噢,贺老二。”柳惊风笑着说,“就没什么想同我讲的?”

    “哼。”贺老二抱着一堆书,“过几年,我们痛痛快快打上一场,看看谁更胜一筹。”

    柳惊风的凳子翘着,笑得更得意了:“吹吧你,就算过个几十年,你还是打不过我。”

    “这就叫作天赋。”柳惊风说,“你好好练剑吧,说不定哪天我心情好了,就让你三招,说不定还有点机会。”

    贺老二被他气得脸都红了:“柳惊风!”

    “在呢在呢。”柳惊风变戏法般取出一把剑鞘,“给你的,贺老二。不逗你了,看你这直性子。”

    剑鞘做工精良,通体浑黑,一丝杂质也无,看上去像什么金属,又没有寻常金属的反光。朱辞镜一时半会儿还分辨不出材质,只感到此剑鞘绝非凡品。

    贺老二的手顿了顿,他是爱剑之人,自然也爱屋及乌,摸上剑鞘就不肯撒手。

    “你剑法不错。”柳惊风和他碰了碰拳头,“以后继续努力。”

    “真送我?”贺老二还有些迷迷糊糊,“柳老狗,你怎么忽然做人了?”

    “给我起外号,没收!”柳惊风作势就要去夺贺老二手里的剑鞘,“不要就不给了!”

    贺老二忙好好收起剑鞘:“要要要!柳大爷,你从哪儿整来这么个宝贝?”

    “我认识景都不少名匠。”柳惊风道,“你不想想我爹是什么的,我的剑术又是谁教的?”

    贺老二叹了口气:“行吧,赢不过你了。柳惊风,谢谢你了。”

    柳惊风笑了一下:“贺老二,跟着你爹爹好好打仗,可别辱没了贺家将军的名声,当年可是和我爹齐名的。”

    贺老二会心一笑:“将来你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万死不辞。”

    “贺老二,你来没?磨磨唧唧的,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许香兰在马车上喊他。

    “这就是男孩子间的友情吧。”朱辞镜说,“香兰,这次去了,可要好好保重。”

    许香兰掀着帘幕,手腕上的羊脂玉镯子随动作碰撞出响声:“知道啦。辞镜,你也要好好的。”

    她的手一伸出来,就被雨浸透了。

    许香兰原本要在这念两年书的,云北闹事,也不得不回云北帮忙。

    “等我成为了许家家主,我们还能再见。”许香兰的鼻子红红的,脂粉全哭花了,“不能哭了,今天要高高兴兴的,怎么哭哭啼啼的,和贺老二一样。”

    “这镯子你拿着。”许香兰将镯子塞给了她,“这是我娘亲的,一只在我手里,一只在你手里。云北许家就两只,要是许家人为难你,拿镯子给他们看就是。”

    朱辞镜为难道:“这……”

    雨下得她几乎看不清眼前人,还往她伞下钻。

    “拿着。你帮过我这么多,许香兰不是什么不知恩图报的人。柳惊风送贺老二剑鞘,我送你镯子怎么了?”她拉下帘幕,“贺老二,你好没,贺叔叔还在城外等你呢。”

    贺老二只得一步一回头地同柳惊风告别,在一众的姐妹情深里,贺老二和柳惊风就格外显眼。

    雨还是极大。朱辞镜的鞋子都湿透了,碎发黏在她的额前。小小一把纸伞,在这样的雨里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来了来了。”贺老二上了马车,“珍重——”

    赶车人对着马屁股抽了两鞭子,那马便踏着水,向雨幕里驶去。

    朱辞镜撑着伞,进了屋子。

    她用力一拧袖子,里头的水落了一地。

    “辞镜。”柳惊风没比她好到哪里去,也淋成了落汤鸡。

    他还望着门外贺老二走的方向,好像贺老二那声“珍重”还没散去。

    “柳惊风。”朱辞镜在湿淋淋的袖子里掏了掏,摸出来把匕首,“这给你吧。”

    匕首同剑鞘的材质有几分相似,把子上镶着个翡翠狼头,赫然是贺家的家徽。

    “以后还会认识很多人的。还能见到贺老二。”朱辞镜安慰他。

    “辞镜,这怎么会在你这?”柳惊风呆呆看着她,眼睛里满是疑惑。

    “贺老二给的啊。”朱辞镜一面说着,一面将袖子里玉京唐家的红玉,里河周家的笛子,山北李家的琉璃珠子……连同许香兰刚给的许家信物一件一件放在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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