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都断肠人的第七卷柳惊风写得不慢。他白日里在学宫时,就想清楚夜里要写的东西,到了夜里潜下心写,连觉也不是,就写到天明。

    恰好等到柳沧浪的病好得差不多,他写到了最后一段。

    窗子外正下着雨,敲在琉璃瓦上,吵得人心烦意乱。

    “好像在梦里。”他收了笔,稍稍活动了酸痛的手。

    第七卷里没有写太多他自己的事。多的是是朱辞镜的戏份,他想了想,怎么都感到朱辞镜紧张刺激的日子比他赶作业要有味道。他的生活太惨白了,里头只有朱辞镜是浓墨重彩的。

    近日过得太跌宕起伏,柳惊风每每回想起来,还是有种在梦中的错觉。

    柳沧浪的病一好,柳急雪就忙着操办他和楼失雾的婚事。柳惊风也看不透他在急些什么。明明他们还有大把的时间来。

    柳沧浪倒是希望越早越好,他操心楼失雾会不会变了心不要他。楼失雾自然也没异议,定亲的大宴便一切从简。

    柳急雪找的好日子就在今日。那个救过他的僧人同他选的。雨下的这么大,几个道士僧人还在雨里喊得这么欢,念上一串谁也听不懂的词。还有柳急雪特意找来的戏班子,锣鼓声连他这儿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爆竹纸满景都乱飘。难为柳急雪找这么多人,闹得景都人都知道柳沧浪的事。

    他收好了手稿,起身给屋子上了锁。

    “二殿下。”王公公在门外撑着把伞,发丝往下滴着水,像是等了许久,“您要去章台街吧?”

    柳惊风奇怪道:“你怎么知道?”

    老太监笑了笑:“老奴是过来人,知道的自然比您要多。”

    “陛下叫老奴来看好您,别让您做出坏心情的事。”王公公说,“今日就是大宴的日子,朝廷上的重臣、各地的权贵都要来,您要是有要紧事,可得抓紧机会了。”

    柳惊风将手稿用衣裳裹紧了:“多谢你提醒。”

    “老奴就在这儿等您的好消息。”老太监道,“您万事小心。”

    柳惊风最后望了他一眼,走入了雨幕里。

    雨下的着实大,他几乎都看不清雨后头的楼阁,一脚踩在坑坑洼洼的地上,鞋袜早就湿透,踩着还会发出吸饱了水的响声。

    宫人们撑着伞走来走去,忙着布置,给他让出一条道。

    他走去谢云溟旧院子外的偏门。梅花早过了开的时节,只有叶子还是郁郁葱葱。桥底下的鲤鱼在水面上吐着气泡,偶尔有两三条跃出水面。

    偏门外也热闹,柳急雪找来的人运着东西,往里忙外。

    “您是柳惊风?”车夫抬头问他。

    今日来宫里的人多,要不是他出声询问,柳惊风都以为他也是柳急雪请来干事的人。

    “请上去吧。”车夫道,“谢夫人等您挺久了。”

    柳惊风收了伞,匆匆甩了两下,便上了马车。

    帘幕外的雨声还是很大。朱红色的宫墙在雨里有种说不出的灰,像是许久没被擦拭过。柳惊风莫名地想起城外乱葬岗,也是这样高高低低立着一片放人的玩意儿。

    他收了收心思,理好情绪去见谢云溟。

    车夫将车驱得极快,在闹哄哄的街上穿过,也没撞上人,不一会儿就到了章台街。

    “真快啊。”柳急惊风感慨道。

    “我家祖上给谢家人驱车。驱车的功夫好。”车夫黝黑的面上有了笑意。

    柳惊风踩在地上。

    门前一排青色的柳,隔壁院子男男女女的笑声传过来。还有酒坛子撞在地上的碎裂声。

    脂粉味浓得让他反胃。朱辞镜身上从来不会有这么多气味,只一种干干净净让人闻着安心的香。

    谢云溟坐在门前看他,手绞着袖子,动作有些局促。

    “你来了。”她勉强笑了笑。

    “有话快说。”柳惊风对她没有多余的耐心,撑着伞居高临下看她。

    “我出来后去翻了谢家的族谱。”谢云溟拢了拢裙摆,“发现上头有轻微改动的痕迹。我再把她和柳急雪留在宫里那份比较,发现族谱确实是动过手脚的。”

    “王公公是谢家留在柳急雪身边的人。我问了他不少……”谢云溟道,“谢家是大业之前的皇族,老旧的族谱上有朱辞镜的名讳。”

    柳惊风愣了愣,一阵风吹过来,水糊在他额头上:“你说她是谢家的?”

    “她该是谢家的主子。”谢云溟叹了口气,“谢胧月才是旁支,她是我的亲姐姐。”

    “我还以为她对我关照,是我和他人有不同之处。”谢云溟的神色有几分失落,“谢胧月和朱辞镜的身份对调过,她是真正的嫡系。要是没有改朝换代的事儿,朱辞镜就该坐在你爹那个位子。”

    柳惊风还没从这些话里回过神来。

    似乎一切就合理了起来。

    朱辞镜会这样与同宗的谢胧月相似,王公公会反复为她遮掩身份,点翠簪子在她手里,也没谢家人疑心她是从谢云溟那抢来的……其实冥冥之中早有定论,只是他们都在刻意避开,想到另一条路上去。

    没人把疯疯癫癫的谢家人和朱辞镜联系起来。

    谢云溟轻笑一声,眼眸有些湿润:“柳惊风,你要对她好好的。”

    “我会。”柳惊风说。

    谢云溟轻声说:“柳惊风,你还在恨我吗?”

    “恨。”柳惊风答道,“也不是这么恨。”

    “我再去为难你,就算杀死你,也没什么意义。”他的话音夹在雨声里,“恨不恨的说起来太杂。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你做错的事太多。”

    “我没想你原谅我。”谢云溟淡淡笑着。

    她身上的戾气已经不重了,反而有种平和感。

    “我其实记得上辈子。”谢云溟说,“也或许是我疯病没好,才会有这种想法。上辈子朱辞镜答应救我出去,后来我们两个都死了。”

    “谢胧月毁掉了柳急雪。”谢云溟轻声说,“朱辞镜把你毁掉了。我临死前还在想她的话,我知道她在骗我,就像我知道谢胧月在骗我,但我还是会傻傻上当。”

    柳惊风的衣角被风掀起,他没说话。

    “我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目光温和,“我跟着谢胧月屁股后面,有点像飞蛾扑火。她们两个这样的,实在吸引人。”

    “上辈子谢家人要为她报仇,去杀你,而你亲手杀了柳急雪。”谢云溟说,“南疆也乱,和改朝换代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后来你们所有人都活在朱辞镜的影子里,我也逃不过。”

    柳惊风叹了口气。

    隔壁院子的男女喝得欢,哄堂大笑起来。

    “我今日说的话,你要记着。”谢云溟忽然说,“谢胧月是为朱辞镜当了挡箭牌。”

    “嗯。”柳惊风应了句。

    “要是我死了,记得告诉朱辞镜。”她笑着说,“她定会给我找个好地方葬下,她眼光一向好。”

    柳惊风艰涩道:“好。”

    柳急雪的人想杀了谢云溟,谢云溟这些年犯下的血债也会找到她头上。

    留给谢云溟的时日不会多,也不会安稳。或许柳急雪的人已经在别的地方找上了她,他一走就要举着剑刺她。

    谢云溟只是笑了笑。

    “我读过你写的话本子。”谢云溟不好意思地说,“你叫你带手稿来其实藏着私心…手稿能不能留给我”

    “你身上流了一半谢胧月的血。”她说,“我的东西都是她给的。”

    柳惊风从怀里取出那卷手稿,递到她手中:“拿着吧。”

    “谢谢你。”谢云溟干巴巴地说。

    她接过书卷,细细擦去上头的水,封皮都被雨打湿了。

    “你走吧。”谢云溟说,“唉,你们要记得我。我这辈子过得一塌糊涂,你们还有盼头。”

    柳惊风看着谢云溟的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难过。

    雨溅了他一身,还在胡乱地下。

    车夫的面孔在雨里模模糊糊。

    *

    柳惊风回到宫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柳急雪。

    柳急雪正坐在厅堂中央,周边围了乌泱泱的一群人。他一身枣红袍子在哪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新郎官。

    厅堂外又是点爆竹,又是敲锣打鼓。

    大红的喜字挂在墙上,处处都是喜庆的红,红得像火在烧。

    “楼姑娘和大殿下真是郎才女貌啊。”他听见季太守道,“您有福气,给他找了个这么好的姑娘。”

    “大殿下好,二殿下心上那位哪里差了?”一边的老头笑着道,“那位做生意有一套,管人也有一套,性格也讨喜,将来帮着二殿下…”

    身后的声太大,老头不得不提高了声:“二殿下也有福气啊。”

    这老头哪壶不开提哪壶。柳急雪正盘算着怎么弄死朱辞镜,他偏偏要在所有人面前提上一嘴。

    柳惊风将桐木伞随手一丢,也顾不得换身衣裳,拨开人群走到柳急雪眼前。

    围着柳急雪的人都看着他,有个多嘴的问:“二殿下这是淋了雨?可别着凉了。”

    “爹。”他看着柳急雪,还喘着气,“辞镜是谢家的孩子。”

    柳急雪冷冷道:“柳惊风,别在这日子找事。”

    “她是谢家的嫡系。”柳惊风毫无闪躲之色,“你知道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你就该把她也放出来。”

    人群中一片哗然。

    “老奴也能作证。”王公公悄无声息地站了出来,“她的确是夫人在暗地里一直护着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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