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泰十五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一些,未曾霜至,大雪纷纷扬扬,席卷了京城。

    辽东郡的战事仍未平息,一封接一封的战报从前线传来,俱是小规模的战役,伤亡不多,但十万将士的每日损耗拖拽着外强中干的国库,愁得谢珣连连梦魇心慌,陷入整宿的失眠混沌,不到而立之年就已生了白发,脾气也更为暴虐。

    谢毓作为亲卫须佐常伴宫中,人前尚还温和依旧,看不出异样。

    可每每夜半回府,再不见荣安院的灯亮起,再不见明媚的人儿喜笑颜开地等他,那一刻的空荡和怅惘抓住谢毓的心来回撕扯,他酸涩无比。

    “爷,寅时正了,快点歇息吧。酉时还得起来去贡院,再不睡就真没时间了。”石头见谢毓还跟前几日那样坐在床上看着寝衣上的那一朵白棠花,于心不忍,大着胆子提醒道。

    自从夫人回了北地,谢毓就常常保持着这个姿势,呆呆地看着。要不是谢毓白天还一如往常,石头都害怕谢毓是痴傻了。

    “爷,您别看了。”

    谢毓恍若未闻,目光还是不肯从那朵白棠上离开片刻,抬手轻轻摩挲了那朵白棠,针脚不算细腻,但却是他看着郑清婉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她垂首拿着花绷子聚精会神在床边穿针引线,明媚姣美的侧脸,粉嫩的耳垂在光的映衬下显得那样垂涎欲滴。这些温情脉脉的日子他都是记得的,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样。

    “石头,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他终是讷讷出声,眼神晦暗:“从前她说她最喜欢白海棠,清雅静安。她说我像极了这种花,沉稳而有力量。所以,她第一次给我绣寝衣就绣了这朵。怎么一夕之间,我都没来得及反应,她就说我自负又伪善,说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她走得那么快,那么急,我怎么挽留都没有用。石头,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才让她那么讨厌我?”

    他的语调深深浅浅,道不尽的失意和颓唐。

    秋天都快过了,谢毓书房的香炉里燃的还是郑清婉叫人特调的绿橘,轻轻浅浅的橘香在房中散开,让谢毓觉得郑清婉仿佛还在身边。

    石头从未见过谢毓这般模样,就连当年表小姐崔若瑾入宫,谢毓被夺了定好的未婚妻,他都没有如此失魂落魄。

    当年太后下旨召崔若瑾入宫,谢毓只是把自己关在练武场整整一天一夜,耗尽了气力才出来。

    石头自小跟着谢毓长大,他知道,那是被兄弟夺妻无法挣扎的愤怒,而非爱人被夺不能厮守的伤心。

    哪像现在,整个人都跟失了心骨一般,被抽干了所有的活力,看人都比以前木上三分。

    “爷,您待夫人是极好的。”石头低声安慰道。

    他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纵眼看夫人嫁进来这几月,除了头一个月做事欠拖,后面对上对下可是一点毛病都挑不出,对世子爷更是头一个上心。世子爷对夫人也是一天比一天的好。

    石头之前还想,王妃娘娘想要抱孙子的愿望终于能实现了。结果,世子爷和夫人天造地设的一对,你侬我侬的,突然僵得连同在一个屋檐都不行了。

    谢毓显然是不信石头那副说辞,摇了摇头道:“荣安院搬得那么干净,她肯定是怨我的。她怕是永远都不想回来了。”

    “呸呸呸,爷,您跟夫人又没有和离,夫人身体又健健康康的,夫人绝对会回来的。”石头拍着胸脯保证道。

    和离?

    谢毓咂摸着这两个字,心不住地往下沉,坠进无尽的深渊,他无比清楚地知道,郑清婉之所以只是远走而没有和离,不是因为他,是因为太后。

    他和郑清婉是太后赐婚,天家赐婚,没有离的道理。

    但倘若太后没了,夫妻长期分居,皇上准予,也是可以和离的,那这样,他和郑清婉就再没了交集。

    谢毓想着如何不和离的法子一宿未眠,酉时换了身衣服,草草洗了把脸,眼下略有些发青就赶去了贡院。

    十月初一,恩科开考。

    远远地就见贡院门前挤着一堆举子,街两边是高大魁梧的军士,手举着火把,身边放着火盆,火光照得黑夜发亮,也照得人心惶惶。

    此次恩科在题量不变的情况下,将原本九天的考试时间压缩成了六天。六天之内一口气考完三门科,帖经,策问,经义。原本还担心答论不够出彩的考生统统担心起自己是否能够按时答完。

    谢毓着一身墨色长袍,给拦截的军士出示了腰牌,而后骑马走近,人群中逡巡一番,便锁定了陆茗瑞所在之处,他翻身下马,径直寻他。

    陆茗瑞在一个角落来回走动着,一手拿着啃了一半不到的包子,嘴里小声地念念有词,到了忘我的境地,谢毓走到他身边清咳了几声示意他,也浑然不觉。

    谢毓便负手站在那儿,看向了其他举子。贡院寅时三刻闭门,此后再不准许任何人进出。不少人也同陆茗瑞一般抓住这进去前的最后间隙,忙慌地翻阅着四书五经,企图再灌输些知识。

    当然,也有举子成竹在胸,坦然应考,在贡院面前排起队,等着门开,为首的正是本届恩科最有希望一举夺魁,创造六元及第惊世之举的顾家嫡长孙,顾方池。

    紧随他其后的是谢敏的未婚夫,左都御史家的小公子,韩绪。谢毓本打算也同韩绪嘱托些,但见人家已经列队等候,也不便打扰,看了几眼也就收回了视线。

    陆茗瑞念叨声渐止,发觉谢毓在旁,惊喜地说道:“大哥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大哥事忙,临考前应是见不到大哥了。”

    “你是被我撺掇着应考此次应考,于情于理,我都得来送送你。东西可带全了?这一考时间长,别难为了自己。”谢毓嘱托道。

    “家母和家妹都替我准备妥当了。大哥放心就是。”陆茗瑞放下了手中的包子,接过了侍从小年儿手里的考篮,在谢毓面前晃了晃,“刚出锅的大馒头,还带了些腌肉,六天当是够吃的。”

    他笑笑:“等回头考完出来,一定邀大哥去满座楼搓上几顿。还有,大嫂那个火锅店定好待客日子了吗?我想着小弟我也参与了大部分,想带着家人待客那日一起去尝尝鲜呢!”

    陆茗瑞多日闭门不出,对近期发生的事并不了解,以为谢毓跟郑清婉还似从前般融洽,开口打趣也浑然不觉。

    谢毓的笑容僵了几分,目光略有些躲闪道:“火锅店还得等些时日,你且安心应考,等考完殿试,我请你吃。”

    “那小弟我就却之不恭,多谢大哥美意。既是在满座楼吃饭,不如把大嫂也叫上一起,人多也热闹。”陆茗瑞笑吟吟地说,丝毫不察对面谢毓隐在黑暗下,已经流露出几分神伤。

    “行。”谢毓佯装镇定地应了。

    等门开的队伍越来越长,陆茗瑞也收了继续闲聊之意,和谢毓简单告别,拿着考篮也进了举子排队之列。

    虽然谢毓对他信心百倍,说他少年中举,颖悟绝伦,陆茗瑞其实心里还是忐忑的,他阔别书院许久,多年来一直流连各种烟花娱乐场所,早不见四书五经久矣。

    卒之为众人,则其受于人者不至也。陆茗瑞深谙这个道理,也一度担心自己会是下一个仲永,所以在备考的三个月里,抓住了所有能够学习的时间和机会。

    好在他天资不错,基础牢固,又时常和顾方池探讨一二,如今写起题来也是得心应手。

    恩科第一场帖经,集合了前朝墨义之要义。考官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经书中任何一页上的任何一句为考题。

    考生须根据此句填出上下文,并围绕经义和注释回答有关的简单问答题。

    题目多达三十至五十道,考生填写的上下文中不得出现任何错字,一经查出,按黜落处置,即科场除名落第。

    所以,此场虽题目难度较低,却无人敢轻视。所有考生俱是兢兢业业,腰板挺正,一直到写完了全部考卷检查无误后才敢誊抄。

    就算是熟练如顾方池,为着不出错,不过时,也都是清晨卯时开考直到了下午申时才敢落笔交卷,吃了第一口饭。

    许多考生见有人交卷,本来就微微出汗的掌心更加湿润,笔都险些拿不住了。更有甚者,全身汗如雨下,哆哆嗦嗦,连笔都拿不住,不小心打翻砚台,墨洇了整沓厚厚的宣纸,最后崩溃得昏了过去,最后不得已被士兵挪到了角落无人的矮房反锁起来,直到六天考试结束才能出去。

    韩绪稳着速度,卡着卯时三刻第二个交了卷。

    但见陆茗瑞这边,严肃认真,规整地誊抄着字句。他素来随性惯了,一手行楷,肆意挥洒,真到了正经场合用正楷书写,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他有心在此次恩科取得功名,名正言顺地进入朝堂,与其一直背着虚爵浑浑噩噩,倒不如趁着蛰伏已久皇上疑心消弭的时机,一举冒头,为他妹妹的锦绣前程铺一条康庄大道。

    他想他的妹妹风风光光地出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交卷早的众人已收拾安稳,躺在简陋的板床上睡起了觉,为后日的策问养精蓄锐。

    未写完的,如陆茗瑞之流,依旧在昏暗羸弱的烛火下奋笔疾书。

    约摸到了半夜,号房里的火光都暗了下去,陆茗瑞才收了笔,长吁一口气,摸出考篮里检查时被掰得稀巴烂的馒头块,狠狠地塞到嘴里。

    “哎呦——”他禁不住轻声抱怨了一下,揉了揉用力过度的腮帮子,又重重地用大牙咬下,咯吱咯吱,牙齿和坚硬的馒头块来回碰撞,他又猛喝了一口凉水,才终是咽了下去。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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