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刚过,长公主府的马车就停在了宫门口。
沈熙君穿金带银,走一步金钗都能碰响十几下,按理说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但看到凤仪宫满地珍宝,不禁一句话脱口而出。
“皇嫂,您这是摆摊甩卖?”
秦砚今日咬邀了沈熙君入宫插花,若不是沈旷弄来那一堆赏赐昨夜都没搬完,她此时应当在内间摆弄着花朵。
秦砚见她来,笑着去迎她,“看中哪个一车拉走。”
沈熙君是皇太后所出,虽不是沈旷同母妹妹,但一同长大,感情比其他兄妹好很多。
更何况当年皇太后被废后,沈旷被贬去戍边,沈熙君闯了宫门为沈旷求情,差点连自己被送去冷宫,那情谊确实不一样。
沈旷重情义,自然是由着沈熙君胡闹,她说话也直来直去。
她与沈熙君年岁相仿,沈熙君又是个活泼性子,自然投缘。
“这东珠,都能铺路了。”沈熙君瞪大了眼睛挨着看了过去,摸了一把那珠圆玉润的东珠,个个正圆无暇,怕不是内侍监的库存都拿来了。
只是旁人都羡慕那赏赐声势浩大,现下恐怕前朝后宫都知道了这事。
秦砚掌六宫事宜,内侍监如何分发贡品也是由她过手,就连沈旷自己那份都不看全都交给她过目。
她做这皇后谨小慎微,就算是自己挑,也不好意思用太奢华的。
有好东西先紧着沈旷和两位太后,自己倒是节省,所以旁人都说她这皇后十分勤俭。
沈旷如此大阵仗的赏赐,到底是害她还是真想赏她?
且不说前朝,容太后寿辰就在眼前,那长春宫听去了又不知要如何闹了。
再者,皇帝如此丰厚赏赐宫妃,总归是……
她得问问沈旷,得把赏赐退回去。
“怎么?我皇兄净身出户了?”沈熙君见秦砚盯着赏赐皱眉,过去挽了她的手臂,笑眼弯弯,说着胡闹话逗自己的皇嫂。
“胡说什么。”秦砚笑骂道,哪有那么说自己兄长的。
秦砚也不知沈旷又是抽什么风,不年不节,无功无绩,赏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若非是沈旷,她倒要蹦出来一句“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不过这人太正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直接问就行了。
秦砚吩咐宫人那堆赏赐归置到库房,两人进了屋中,摆弄起花圃刚送来的月季。
“前日你皇兄来说,又跟驸马闹和离了?”
沈熙君欢快劲一下就下去了,恹恹地说:“闹又如何,能让闷葫芦开口说话?”
秦砚嘴角弯弯,那确实,让闷葫芦说话堪比登天。
想想广华殿的那位,多说一个字都是天大的恩赐。
秦砚有种莫名的想法,这一院子赏赐,换给沈旷,能不能让他多说几个字?
她自己想想都笑了,他就是江山到他手中也没多说几句话,这点金银财宝算什么。
“所以这次离不离?”
说来沈熙君和自己还真是像,都是赐婚,都是闷葫芦的夫君,都是为了前程忍了三年。
只是沈熙君敢闹,她只能找机会罢了。
“离不离不都是劝我不离吗?”沈熙君撑着脸拨弄着秦砚的笔架。
她这皇嫂千好万好,就是爱劝她不和离,和傅庭安好好过日子。
这就是她那皇兄和母后的好主意了,就知道她能听进去皇嫂的劝。
不过秦砚递给沈熙君一张嵌着金丝的纸张,笑着看她说道:“这次不了。”
沈熙君伸着脖子,眨着眼,拿过了纸打量了一下,这一打量吓了一跳。
“皇、皇嫂,这都给我写好了呀?”
沈熙君细细一看,那开头一句——「成婚三年,两厢相伤,良缘已成怨偶……」
这简直就是给她和傅庭安准备的和离书!
“就当练字了。”秦砚把那纸张掀开下一页,“你若想离,在这页写下两人名姓盖印就行了。”
秦砚那日写和离书本是给自己写,可转念一想,沈熙君与自己太过相似,那也就顺手给她也写了一份。
用不用的上就她自己说了算,以后真想和离拿着这和离书来就是真想离了,她也不拦着了。
沈熙君翻看了两页纸张,娟秀的颜体小楷工工整整,字里行间写着着女子对夫妻生活的厌倦,对一眼望到头的日子感到了凄苦。
「路有尽,江至海,人却相携难至终。一别两宽,各自生欢。」
见了这样的和离书,想必是都会成全对方的吧。
但沈熙君拿在手中却忸怩起来,“皇嫂,不是我任性总闹和离,每次我都是认真地想和他和离,只是……”
“只是?”秦砚眨了眨眼,她还从未问过,
沈熙君脸色羞红,起身伏向秦砚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一要和离,他、他那个把我伺候的挺好的,就……”
秦砚咂舌一声,脸上也瞬时红透,瞪了沈熙君好几眼。
沈熙君和自己太不相似了!
太不相似了!
沈熙君今日进宫也不光是为了和秦砚闲聊插花,西盉太后寿辰正式宫宴前都会请些亲近的人小聚一番。
原本以为容太后会请些年岁同辈太妃和命妇,没想到也叫上了她们小辈。
自然,亲儿子也是要到场的。
秦砚借机到了广华殿,说是与沈旷一同去,实则是找个机会把赏赐退了。
沈旷趁着晚膳前赶出今日的奏章,她命人将为沈旷准备好的月白银底纹衣衫放下,秦砚等到沈旷批奏结束,便为沈旷将龙袍换了下来。
只是亲人小聚,穿自在些即可。
秦砚还在被沈熙君的刺激中久久不能平静,手掌抚平沈旷身上的衣料时感受到紧致的肌肉传出的温度,一溜神竟想起了别的。
沈旷习武,十七岁上战场,骁勇善战,立了不少战功。
体魄自是常人不可比拟。
在她贫瘠的经验当中,也属实是这样。
那夜紧实的臂膀封住她承受不住想逃脱的退路,将她拉回原地送上云霄,折腾个没完。
但也属实欢愉。
就是让她尝到了甜头,然后就杀闸了?
今日又听沈熙君说了那事,她怎么也没想到沈熙君三年没和离竟是因为这个。
所以她三年没和离是因为什么?
先皇在世时是赐婚,也因不好影响沈旷仕途,登基后又觉他根基未稳且再等一等。
都是为了沈旷、沈旷还是沈旷。
结果连睡几次都不给睡?
好亏!
想到这秦砚捋直衣袖的手不禁重了一点。
沈旷不明所以,转过头看她,正巧对上抬头的皇后。
秦砚穿了一套宝蓝闪缎,柳叶细眉云髻娥娥,只是那眼神不善,不似是高兴的样子。
沈旷愕然,两人理好衣装后,他才问道:“皇后,最近有什么难处吗?”
秦砚狐疑瞧了沈旷一眼,“臣妾安好,万事顺遂。”
突然问这干什么,难不成沈旷做什么对不住她的事了?
“那就好。”沈旷自知问不出什么,淡淡看向在一旁立着的康平。
康平收到眼色,上前一步,“陛下,沁园桃花正旺,一路走去还可赏些景致。”
方才娘娘没来时,陛下问沁园桃花是否开着,又说到长春宫走去也不远。
这不就是明里暗里想和娘娘步行至长春宫,多说说些话。
秦砚觉得康平这话说得离谱,御前人就这么当值,让皇帝走过去?
但沈旷淡然“嗯”了一句,抬步迈出殿中,真好似打算走着过去。
秦砚没办法,跟了上去,也当是散心了。
沁园八仙雕窗的宫墙精巧别致,院中的桃花做着自然之态,肆意从窗中伸展而出。
不过秦砚近来都在沁园筹办宫宴,早就看腻了。
和沈旷也没什么好聊的,也许不说话才是两人最舒适的相处方。
但她还得在进长春宫前把那堆赏赐退了,免得再生事端。
“陛下,那些赏赐臣妾明日会悉数退回内侍监。“秦砚在沈旷身后半步跟着,轻声说道。
她没用请示的问句,而是陈述。
沈旷一般不会拒绝她处理后宫之事,希望这次也一样。
“不过是朕给你的一些赏赐。“沈旷站定,回首看向皇后。
不过是、一些……
他还说的真是轻描淡写。
“数量庞大,臣妾难能消受。“
不仅消受不起,一会容太后估计就得明里暗里点她这件事。
这些非议她平常也承受着,但沈旷的赏赐不一样。
“陛下不是劳民伤财之人,那些本就应该是陛下的东西不假,但为妻……为皇后如此大行赏赐,对陛下声名有累。”
沈旷沉默半晌,蓦地问:“朕的声名对你很重要?”
“重要。”秦砚没有犹豫。
沈旷不是一个好夫君,但他是个好皇帝。
沈旷被贬去戍边四年,贵为皇子被扔在边关无人管问,是死人堆里杀出来的战功。
见过人世疾苦,见过世间险疾,只剩半口军粮也会分给逃难幼童,自己再翻山回到军营。
所以他明理仁慈,从不铺张浪费,治吏减税,固边削藩。
在他为太子时已掌实权,登基后国泰民安,初见成效。
所以百姓对他的爱戴来之不易,如此明君也难能一遇。
即便是秦砚不想当皇后了也无法狠心连累他的名声。
“您只当是说都是臣妾要的,且过一阵便退回库中。”
“您也已经斥责过了,不会有下次。”
不管是皇后还是宠妃,被皇帝大行赏赐时,前朝与民间不同,最后前朝上奏时那罪名总归会落成红颜祸水,或者狐媚惑主。
所以不如直接让她担了,总归是要和离,她的声名倒是无所谓。
沈旷说他处罚过了,容太后也就不会再说些什么。
“不准退。”沈旷听着皇后的话面色越发的冷,斩钉截铁几个字驳回了秦砚的话。
秦砚有些急,沈旷明理但有些事情就很轴,她上前拉住沈旷的衣袖,像是请求,“陛下,这得退回去……”
沈旷的眼神落在皇后拉住他的手,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语气中是不容拒绝:
“朕看过你自当上皇后以来领的月例,这都是你省下来的物件。”
再加上了一些他的赔礼,而已。
秦砚被握住的手在半空中一僵,恍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本是想给皇后送些赔礼,挑些她没有的物件,但看了那账簿顿觉不对。
于是他让内侍监的人拿来了账目一一对过,也问过内侍监,往日都是先分给他然后是两位太后,再然后是些大臣命妇赏赐,然后才是皇后自己。
沈旷这才明白皇后贤良勤俭的好名声是怎么来的。
这本该是他的疏忽,皇后勤俭,但没想到这么勤俭。
他的皇后不必过成这样。
“跟内侍监交代过了,以后你的月例不必再让给别人。”
春风轻拂,片片桃花飘墙而过,沈旷低头看向皇后,长睫随忽闪的眼神颤动,一句不长的话让她将心绪理了很久。
一片不小心落在了秦砚的发髻之上,沈旷抬手轻轻摘下那片花瓣握在手心。
“走吧。”
秦砚怔在原地,看向沈旷的背影眼神有错愕,有难以置信。
她根本没想过沈旷会过问后宫之事,也更没想到这是沈旷给她补上的月例。
好似,有些错怪他了。
长春宫的宫门只此一步,但沈旷却停了下来,回头看向秦砚,忽然问道:
“你希望朕是什么样的人?”
秦砚被这一句没由来的话问的一愣,看向沈旷的眼神中映着夕阳,只是没有沈旷想要找的答案。
沈旷作罢,转身迈入长春宫。
皇后关心他的名声,关心他的江山,唯独不想要皇后之位。
他不解。
长春宫往西看就是东宫,沈旷好似忽然想起一段往事。
那日是皇后生辰,那时还是太子妃。
“太子妃,生辰可许愿?”
每至生辰秦砚总会多笑笑,也许是沾了桃花酿的缘故,整个人晕乎乎的,脸颊上两团桃色绯红,“四海升平,山河无恙。”
他说:“太过宽泛倒是不好实现。”
“对于臣妾来说……不算宽泛。”
在烛火下的眼睛闪着微光,映着他的身影,他的太子妃喃喃说道:
“只有殿下能实现罢了。”
后来他登基了,四海升平,山河无恙。
他做到了,可她为什么要和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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