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暖阳, 长安万里无云,若不是还要上早朝,一切都会很美妙。
沈旷那日从凤仪宫出来以及到了早朝都非常顺畅, 应当是非常平常的一天。
但早朝一开, 御史台就不要命地弹劾了皇后几封奏章, 钦天监就突然夜观天象说灾星直指凤仪宫。
“你们若是无事可奏, 非要讲这些有的没的, 就都去城郊给工部拉石块。”
沈旷忍住了怒气,觉得自己说的还是十分委婉, 只是脸色有些阴沉而已。
傅庭安大胆地看了一眼沈旷脸色, 大概揣测到一些扭曲的圣心。
无非就是心里暗骂御史台,是家中纸无处可用, 还是积攒笔墨太多,非要参皇后一本显示朝里还有他这个人?
皇后不就是称病不管事几天, 这帮同僚未免太心急了。
一个仁慈的帝王,又没动不动就说杀头, 还能让高官感受到劳动的辛劳, 傅庭安觉得这还算是个明君吧。
只是底下站着的大臣们不敢讲话了, 他们这也是收到了确切的风声才敢如此启奏,但谁能想到陛下是这种态度?
不是从长春宫传出来的消息,帝后不和,即日和离了吗?
容太后可是亲娘, 那消息能有假?
早朝结束之后,沈旷就要启程去往城郊堤坝巡查增补工事, 事及江流大计, 堤坝修不好那年年是民不聊生, 严重影响长安周边百姓收成。
傅庭安也得跟着去, 只是他下了朝以后就被同僚拦了下来。
“傅大人,您听说没有?”
傅庭安看着同僚们那胆战心惊又很好奇的样子,不禁奇怪,这是出了什么事?
“不知诸位所指何事?”傅庭安遇事不决先套对方的话。
同僚挤眉弄眼,拼命暗示,“就是……和离的那事。”
“哦,在下不和离了,多谢诸位挂怀。”傅庭安抱拳,三天两头他们家就闹一次和离,诸位还这么惦记他,还挺感动。
不过那日广华殿遇见熙君,装了一把烂醉,直接赖在了公主府,就顺理成章不和离了。
找个机会把熙君递去的和离书要回来就行了!
“嗨,不是说您,是说……”同僚下巴往广明大殿扬了扬。
傅庭安顺着同僚的方向看过去,广明大殿,那能是说谁,那也就沈旷了。
那真是天方夜谭了。
“您这话怎么说的,陛下怎么可能和离。”
傅庭安想起沈旷安慰他那气人的样子,还真是吃定了皇后娘娘不会跟他和离。
就看沈旷那样子,要不是个皇帝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的亏先皇临走前给他赐个婚,要不然连皇后都没有。
“那可是长春宫传出来的消息!”同僚靠近了些,悄声说道:“还有人见到和离书了呢!”
傅庭安眯着眼上下打量了说话的人,看着挺正常的没说疯话,但怎么听这事都是不可能呢?
他这没时时跟着沈旷处理公事,那也是天天常见,那可一点都没看出皇帝要和离废后的意思啊。
“长春宫的意思还能有假?”
“可听说了,是礼部亲自去的人,陛下亲手盖的印!”
“宫里头那位亲手办的皇后离宫的事,好似就快了!”
同僚们七嘴八舌把听来的消息讲了一遍。
总结下来就是一句话,容太后多精明一个人,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作假,他们更不敢说这事瞎话。
“陛下还说要低调行事,放皇后出宫安享晚年。”
“不愧是天生帝王相啊,和离也留体面,还要低调行事,半分政务不耽误。”
傅庭安听着这有鼻子有眼儿的,给他搞得都有些半信半疑。
但他本能地还是觉得这事不可能。
不过他转念一想,沈旷那天跟他说什么来着——“不过是和离,别要死要活的。”
难不成他也想和离,但这人太过于铁面无私,断情绝爱,所以一点反应都没有?!
那这么说,沈旷这么劝他倒也合理。
傅庭安在宫门前听了这么一桩事,心中惴惴不安,反复在心中掂量着要不要问问大舅子。
沈旷去往郊外的路上就看出傅庭安不大对劲,一行人骑马行至驻地,他便抽了空问了一句。
“你有事要说?”沈旷淡淡地问道。
“就是……”
傅庭安也觉得这事不太好问,但他想了想这些人都是怎么好意思问他是不是又要和离了,便又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意思。
“听说您要跟皇后娘娘……和离?”
“?”沈旷眼神从上到下扫了一遍傅庭安,青天白日的说什么昏话?
“听说的、听说的,臣也觉这不可能不是。”傅庭安见了沈旷变了脸色立刻解释,“这城里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
“你知道就好。”沈旷抿了一下嘴唇,向前走去。
今天怎么不是弹劾皇后,就是传言他和皇后要和离。
这和离的大有人在,怎么就能扯上他与皇后呢?
“对了,臣有一事还想请您帮个忙。”傅庭安跟上前,不怕死地继续说:“熙君那和离书麻烦您先别批了,我们不和离了。”
沈旷顿住脚步,又看了一遍傅庭安,他就说这人怎么今天容光焕发,甚至还很亢奋。
原来是不和离了。
“这次说准了?”沈旷叹气,见沈熙君扶他回去那天大概就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
“这说准了,都搬到公主府了,撵都撵不走。”傅庭安难得笑着说,全然想不到这人在公主府是怎么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
沈旷无奈,想起那天是皇后拿来的折子和和离书,应当还在她那。
“和离书和她的折子都在皇后那,等朕回去帮你要。”
“哎,臣先谢谢您嘞!”傅庭安狗腿地说,脸上喜气洋洋,好似明天就要成亲了一样。
沈旷觉得傅庭安这真是近来话变得多了,人也往诙谐那走了,这真是为爱折腰。
他觉得两人相伴一生倒不必委曲求全,但看傅庭安这样也挺乐在其中,那也是好事,也就不再管了。
两人到了工部驻地折腾一番眼见着到了快夕阳西下的时辰,一行人按计划等着明日一早去查看堤坝,今日天色不早敲定明日日程表便准备埋锅造饭。
驻地艰辛,沈旷一行从宫中带来不少食材也算是给驻地所有人改善了伙食。
吃的也不算差,住的也能忍,之前也不是没住过。
只是沈旷晚间到了屋中觉得有些莫名孤寂。
沈旷算是理解这为何都说工部辛劳,这天天在驻地,连家都回不去。
若此时还在宫中,他应该已经去邀了皇后做些别的。
原先为储君时挡着明枪暗箭,现在登基为皇也不见得好多少。
一天就那么些空闲,更重要的是,最近皇后好似愿意和他说些别的。
思来想去,在屋中也是闲暇看书,沈旷不由得起身到了驻地议事厅,翻看起了增补工事的沙盘与图纸。
“这些杂事,臣等来看即可。”傅庭安见议事厅的点着灯也进来看看情况,沈旷勤政,此时还处理事务也是正常。
沈旷没听进去,还琢磨着那些沙盘。
身为帝王,他本是没必要事事躬亲,但有些事情他放不下,也更要勉励自己多看多问,以减少欺上瞒下的事情发生。
也因为这样,比起寻常人闲暇的时间少了许多,无法常伴妻子身边。
“今晚敲定,明天去堤坝,上午看完就回宫。”
但若是能尽快回去的话,不过是通宵达旦而已。
早一刻回去都是好的。
秦砚被宫人带着出宫以后,到了长安城边上一处僻静的宅子。
宅子不大,但一应俱全。
她还没那么大胆去住容太后刚过给她的那套五进的院子。
这套是秦将军府在长安的祖宅,往年回京述职的时候一家人会住在这里。
一直在这里看着院子的都是秦家自己人,说是死士也不为过,只会忠心于秦砚。
父兄去得早,也不是什么都没给她留下。
至少在外保命不成问题。
一敲开院门,迎出来的管家见了秦砚差点没吓得一个趔趄。
“小、小姐?!”
而他旁边的杨嬷嬷捂住了他的嘴,斥声道,“发瘟了不成?还不见过皇后娘娘。”
秦砚赶紧笑着拦,“不必,已经不是皇后了。”
这更是把两人魂都吓没了。
秦砚进了屋门,便跟他们简单的说了她现在的境况。
两人又是哀愁又是欣喜,想着若是当了皇后,几年都见不到一面,也不知在宫中过得如何。
若是能平安脱身,倒也是一桩好事,将军府若是还有人的话,小姐也不必到长安嫁入皇家。
“小姐,咱们以后去哪?”冬寻理着东西,随口问道。
“先不急,还要一阵才能走。”秦砚道。
她也没那么乐观,觉着宫中下了废后诏书便能离开,那是不可能的。
这也是她没有走到远处的理由。
诏书一下,沈旷反应过来,但为了皇家脸面不好声张。
即便来找她只要她给出合适的理由,不要伤了他的脸面,应当是能够接受的。
不过是一个孤女皇后而已,没什么不能替代的。
她现在要做的只是让沈旷接受现实而已。
那就再等等,不急。
安顿下来之后,秦砚想起还有件事要办。
“这给徐大人送去。”秦砚从箱中找出那封和离书,交给冬寻。
若是礼部没有和离书,恐是不会往下办差事,而且若是没有实证,那也是害了徐尚书。
“小姐,咱这就一封,万一……”
万一出点什么事,再万一宫里撕了不认怎么办?
秦砚笑道:“放心,不会的,送去吧。”
皇帝离宫一日,朝中问题是不太大的,中书省代行政事,重要的留下让皇帝回宫再看即可。
但他们接到了长春宫下的一道懿旨。
“容太后下的懿旨,说是让咱们拟废后诏书!”
中书省一下就炸开了锅,一般太后的懿旨是到不了他们这,但若是废后也是有可能的。
“什么?废后诏书,突然搞这个干什么?”
“今早御史台弹劾皇后还挨训了,真不怕去岭南吃瘴气啊!”
“可今早可有人看见皇后都已经离宫了,说是低调和离!”
“朝中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那还有说礼部那有帝后和离书的,可能吗?!”
中书省本就是为皇帝拟诏,出谋划策的地方,那人人鬼精一样,谁也不想摊上事。
但一听礼部有帝后和离书,那还是要确认一下。
徐尚书当即就被邀到了中书省,此生都没觉得这么受这群鼻孔看人的言官待见。
“千真万确,如假包换,就算海枯石烂,它也是真的。”徐尚书打着保票。
“这事可是陛下、太后还有荣国公亲口说的,你们没看皇后今早都离宫了吗。”
徐尚书在礼部待久了,那都是能说会道的人,也更是能审时度势,该办的事那绝对要迅猛的办下来,这才能取悦圣心。
“哝,和离书都在这了。”徐尚书拿出了今早刚送来的和离书,他仔细辨认了半天,确实是帝后的名姓。
哎呦,吓人哦。
中书省众位大臣捻这胡子围着和离书仔细辨认了半天,甚至对其效力争吵,但吵出来唯一的结果就是——千真万确,如假包换,就算海枯石烂,它也是真的。
中书省不大的庭院一石激起千层浪,天呐,陛下真要和皇后和离了!
那他们就能顺理成章地起草诏书!
长安车马慢,但流言不慢。
也就一个下午的时间,满城风雨,尽知帝后要和离了。
沈旷从驻地快马加鞭赶回了宫中,比原定要提早一天。
虽是派人通传,但也没比他早上那么一阵。
傅庭安进了城直接奔着长公主府就回去了,那火急火燎的样子,根本不想跟沈旷回宫议政。
“小别胜新婚,您不懂。”傅庭安一看沈旷那样也就是多年没有激情的老夫老妻,早早回来还想议政?
沈旷瞥他一眼,以为谁都像他那么肤浅?
感情深什么时候都是新婚,比如他同皇后。
宫门前看到他的守卫还有些惊讶,广华殿的人也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沈旷虽然平常不关注这些,但今日也觉得有些奇怪。
不过也是些无伤大雅的细枝末节,沈旷并未在意,只想着回宫沐浴,然后去一趟凤仪宫。
他倒不是期待什么小别胜新婚,只是去了驻地一日,好似隔了很久一样。
更何况走之前皇后好似主动许多,更是不可多得。
他转身问:“康平,皇后现下可在凤仪宫?”
“奴才这就去问!”康平也是跟着他一路才回宫中,忙上忙下半天才腾出空来,听了陛下开口那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么着急回来,那不就是惦记着凤仪宫吗?
这好办,必办妥。
只是康平转身差人去问,出了殿门小太监到了他跟前,支支吾吾地说:“师父,那个啊……凤仪宫……”
小太监紧张地都要破音了,挨了康平一脑瓜崩,“有话就说,有什么不敢说的!”
“啊、”小太监啊了半天,这事太离奇,他不敢失言,“要不……您亲自去凤仪宫问问?”
康平扫了一圈,其他人也都恨不得把头埋到地里。
呦呵,这怪了事了,这凤仪宫闹鬼了是怎么的一个个都噤若寒蝉的。
得,他亲自去一趟就去一趟,为陛下办差不怕辛劳。
他倒要看看这凤仪宫怎么把人吓得不敢说话。
只是半个时辰过去,康平再次回到广华殿,脸上的神情比宫人们的更为深重,可以说是如丧考妣不为过。
因为宫人不必跟陛下禀告,而他却要……亲口把那十分离谱的事实说出来。
只是康平回到广华殿却发现,皇帝不见了,连忙抓了个小太监问:“陛下呢?”
“陛下、陛下,自己往凤仪宫去了。”小太监瑟缩着,他们也拦不住。
康平“嗨呀”一声,连忙又往凤仪宫跑去。
他紧赶慢赶到了凤仪宫门口,就见皇帝已经站在了院中,满凤仪宫的人跪了一地。
年轻的帝王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沉稳却似刀锋。
“你再说一遍。”
皇后的侍女妙晴领着宫人屈膝行礼,“回陛下,皇后娘娘已经离宫。”
沈旷转过身眼底愠色骤然升起,盯着康平,沉声说道:“你最好给朕解释清楚。”
沈旷听了一遍康平磕磕巴巴说的,大概明白了意思。
就是这一天之内,有人说他和离了,有人说他要废后了,长春宫捕风捉影帮着皇后出宫,中书省那帮王八蛋见风使舵拟了废后诏书。
甚至还有天杀的礼部说他亲口允诺签下的和离书?!
总之就是,在皇帝不知情的情况下,皇帝跟皇后和离了?!
岂有此理!
难以置信,难以置信这是开国两百余年来能发生的事情。
沈旷先是心平气和地撑着桌子,思忖了半天也想不通为何会出现如今的境况。
“嘭”——!”沈旷一拳砸在了桌上。
沈旷不相信这么离奇的事能发生在他身上,更不能相信皇后就这么出宫了?
就算是前朝有了废后诏书,说走就走?都不等他回来问问?
难怪傅庭安会问他那句话,问他是不是和离了。
他们是有几个脑袋编排帝后和离?!
凤仪宫中还是一如往常,春樱花期未过,纷落而下。
连宫人都换上映着节气的宫装,庭落中还是被人打理的精致非凡,那一草一木是皇后亲自修建的。
根本不像是这宫中的主人离去了。
沈旷在凤仪宫看满了各个角落,再三确认没有皇后的身影。
他站在春樱树下,此前皇后喜爱在这摆放一张椅子,如今也没有了。
“皇后几时离的宫?”沈旷沉声问道。
皇后的侍女妙晴跟在他身后,应是知晓他一定要问些什么。
妙晴此时已经接受了现实,木已成舟,她能做的就是让娘娘平安离开,让陛下少生些火气。
她缓缓答:“回陛下,娘娘昨日一早便离开了。”
沈旷看向了那池水中的游鱼,更是想不出解答,“去哪了?”
“奴婢不知。”妙晴抿了嘴唇。
皇后娘娘出宫并未告诉她去哪,但娘娘在长安也就那么几个去处,一日之内又走不了多远。
陛下若想找人,应是不难。
“长春宫安排的她出宫?”沈旷嘴唇抿成一条线。
妙晴不敢答,但也就是答了。
沈旷走向前殿,望了一眼皇后此前常用书案,上面笔墨纸砚摆放整齐,还似等着主人回来在桌前写字。
他问:“……皇后什么都没带走?”
那些衣裙头面,珠玉摆件,还如皇后还在宫中时一样,分毫未动。
满屋华彩,皇后好似一点留恋都没有。
甚至皇后的陪嫁也都留了下来,那她出宫用什么?
那是受尽了委屈,多一点都不想拿走?
还是当真对他一点情分都没有吗?
妙晴低着头,心想娘娘也不是什么都没带走,那还有您亲娘的一百万两黄金和地契呢。
“你们此前都知晓这件事?”
皇后出宫,太后放行,必不可能是临时起意。
只是此间如何谋划的,那就不得而知。
“陛下恕罪。”妙晴立刻行大礼赔罪。
沈旷半晌没出声,转身离去。
他这才注意到,皇后只带走了自己的陪嫁侍女,连进王府以后提到身边的妙晴都留下了。
当真是绝情。
沈旷心中火焰连绵不绝,今日胜似看见谁就拉进火堆陪葬。
但这火要泄出去,这事要掰扯明白。
他到底要看看,谁信口雌黄胡诌出这么件事!
沈旷回了广华殿,猛灌了一杯凉茶,然后就叫了康平进来。
“徐华瀚呢?!让他滚进宫,朕问问他哪只眼睛看见的朕签了和离书!”
“中书省谁拟的废后诏书,明日都给朕滚去岭南,岭南瘴气一日不消一日不准回长安!”
“还有,去长春宫给朕问清楚皇后去哪了,把人接回来!”
礼部尚书徐华瀚近日来觉得自己能睡个好觉,中书省拟诏,长春宫命皇后出宫,这怎么都怪不到他这一个小小的礼部尚书头上。
他也就是当个见证者,剩下什么掉脑袋的活他可都没干。
虽说这是和离书签了,但听广华殿传闻,帝后感情又有回旋的余地。
可那长春宫的意思就是即便有余地,那也得给填死了,先斩后奏,先废再秉。
别管什么皇后不皇后,迈出宫门,诏书一下,那就是平民女子,一刀两断再无回宫的可能。
只等着明日诏书昭告天下,一切大功告成。
而他又能搭上荣国公,此后更是能顺风顺水。
然后他就等着这群人作出什么幺蛾子,然后奉旨办差就完了。
但没想到今日正当他回府享用晚膳时,宫里头来了人,还是御前伺候的总管康平。
他连忙起身去迎,心想这陛下那不是明日才回,康平怎么提前回了。
“不知康大人深夜造访,可有什么事?”
康平见徐尚书还不知情,虽是有些同情,但不好明说是何事,只道跟他入宫一趟。
晚间被召入宫中一般都没什么好事,徐尚书一路上想着到底是自己和邻邦交涉出了问题,还是今年主持春闱出了纰漏。
但这都不是。
进了广华殿就见到皇帝以及容太后坐在殿中,其中皇帝的脸色尤为难看,广华殿好似冰窖一般,如履薄冰不足为过。
而容太后也好似神情紧张,捏着手帕对他频频使眼色。
但徐尚书吓得胆颤,哪敢去解读容太后的眼神暗示。
他在朝中任职十多年,也可以说是看着皇帝一步步把控大权。
那当年被立为储君,说的好听那是先皇有远见,说的直白些,那就是皇帝把亲爹架空了,不得不立他。
当年在朝中逼先皇立储时那个肃杀劲让他终生难忘,而皇帝登基后愈发明理仁慈,都让他忘了曾经那个手腕狠绝的储君沈旷。
而今日在殿中,仿佛昨日重现。
不知何事能让陛下如此动怒。
“徐大人,朝中传言,你看见朕签了与皇后的和离书?”沈旷盯着徐华瀚,恨不得盯穿了这人。
徐尚书陡然察觉这事不对劲,眼神瞥到容太后身上,企图读出什么,但好似没什么用。
“是。”
徐尚书看见了皇帝陡然变得更为阴沉的脸色吓得赶紧转了口风,“啊,不是。”
沈旷眼睛一立,徐尚书抖了抖,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是,微臣看见了。”
他确实看到了,但为什么陛下如此生气?
“就是那天皇后娘娘与臣碰见的那天……”徐尚书磕磕绊绊地拼不出整句话。
“那长公主的和离书,朕没事为何要签与皇后的和离书?”沈旷厉声道,但仍旧遏制住自己的脾气。
没错,那日他确实见到了和离书,但又不是给他的,跟他和皇后有什么关系。
“可那……可那真的……”徐尚书百口莫辩,万万没想到皇帝会翻脸不认人,“陛下,您看,这……”
“那和离书现下在中书省,陛下若不信可叫人取来一看便知。”
沈旷笃定那日的和离书就是沈熙君的,不知道这些人从哪弄出来的东西硬要说他和离。
这群欺上瞒下的大臣都这么大胆了,空口瞎编?
皇后就是因为这离宫的?
“先不提和离书。”沈旷差点让这群草包气得背过气去,“朕哪句话说过要跟皇后和离了?”
他从来都没签过什么和离书,那中书省的指不定是谁伪造的。
但是他那日字字句句,什么时候说要跟皇后和离了!
徐尚书思前想后,又把那日与皇帝的对话过了一遍,陛下好像还真没说过要跟皇后和离!
天呐!
“徐尚书,你可仔细想想。”容太后此时发话,点着徐尚书想想那天是怎么跟她说的。
徐尚书想不通,但两边逼问,哪个他也得罪不起。
忐忑之间忽然就想通了,陛下那日让他暂且搁置,其实就是想收回废后的意思。
但他说漏嘴了让容太后知晓。
容太后是个心急的,提早办了。
而陛下又不能驳了亲娘的面子,那就只能冲他发脾气。
那这黑锅,他得背啊!
只能答道:“陛下恕罪!是微臣罪该万死,理应再三与陛下确认此事才对!”
“陛下确实没说过和皇后娘娘和离!”
容太后一阵憋气,闭了眼睛,她千算万算是没想到皇帝能因为皇后发这么大的脾气。
更没想到皇帝竟然矢口否认自己干过的事!
堂堂天子,为了情爱连品行都不要了?
但沈旷不觉自己有任何不对,眼神越发锋利,望向容太后一眼。
“皇后离宫,还下废后诏书,没一个人告诉朕?”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寻常人家和离还要过问双方意见,为什么到他身上和离,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他还是皇帝?这天下还姓沈?!
徐尚书吓得发抖,这他可不敢担,他真真就是当了个见证者,那按太后懿旨办差的又不是他。
“出去!”沈旷指着徐华瀚说道,“等着中书省来,朕一起处置你们!”
此时殿中只剩下他与容太后两人,沈旷终于开口对容太后说了句话。
“皇后离宫拿的是长春宫的手谕,废后诏书也是长春宫的懿旨。”
容太后还是尽力维持着面上的祥和,温声说道:“哀家那日见皇帝与皇后争吵,好似闹了不愉快,而后皇后又生出了离宫的意图。”
“哀家不过是顺势帮了一把,总归不要闹得太难看。”
沈旷眯起了眼睛,此时正在气头之上,觉得任何人都是不可信的。
“皇帝,不管那和离书真假,但皇后自愿离宫却是真的。”容太后继续说道。
“你可叫宫门守卫来,皇后是自己走出去的,无人强迫。”这点她十分确信,皇后也是愿意离宫的,毕竟拿了那么多的银票和地契。
她有什么不高兴的!
“有了和离书,皇后又自请离宫,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你二人已经和离。”
“自愿走出宫?”沈旷眯起眼睛,看向容太后,好似嗤笑一声,“朕当年也是自愿走到中萃宫的?”
沈旷五岁就到了皇太后的中萃宫,但也并非他自愿。
容太后一见沈旷提起当年的事,立刻为自己辩驳,“皇帝!你如何拿当年的事与皇后比拟!你可知她背着你做了些什么!”
皇后可把你卖了一百万两黄金!!!
再加一套五进院子!!!
容太后一着急,一句话脱口而出。
但她霎时顿住,却不敢说出皇后与她的交易。
若说出来更加坐实了她这个婆母不待见皇后,现在这都是她的阴谋。
容太后暗自咬牙,怪不得皇后敢这么狮子大开口,就算计着她不可能跟皇帝说这事。
沈旷觉得今日是好不了了,更是不想听亲生母亲辩白什么,挥了挥手,对康平道:“送容太后回宫。”
“水落石出前,长春宫不得有人出入。”
一切等皇后回宫,问个明白以后再处置这些人也不迟。
不得有人出入就相当于禁足,容太后何时受过如此大的责罚,还是她亲儿子的!
但容太后深知帝王秉性,此时更不能吵闹,只道是低声垂泪,更不要人搀扶独自走回宫中。
沈旷看了一眼容太后离去的背影,偏过头,叫了康平进来,“中书省到现在还没来?”
“众位大人已到了广华门,等候陛下宣召。”康平此时更是谨慎,小心翼翼地回话。
“宣。”
中书省早间还兴致勃勃拟诏,当晚就在广华殿呼呼啦啦跪了一地。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清官难断家务事,皇帝和离你别管。
“朕看你们眼里是一点也没朕这个皇帝。”沈旷扫了一圈这不争气的臣子,气不打一处来。
“陛、陛下,臣等有罪。”
中书省来的路上就听说自己犯了什么事,更还有徐尚书那个首当其冲的给他们开路的。
当然是明智的一上来就认罪。
不过事情还得说清楚,人中书省也是占理的,中书令上前一步,咽了咽津液,平稳地说道:“但臣等也是见了和离书才敢奉太后懿旨拟诏的。”
沈旷嘴唇抿成一线,唯一拉住他的理智就是西盉开国近二百年没出过暴君,他不可能当第一个。
他语气中几乎不含任何温度,向一地臣子砸去:“和离书是圣旨不成?让你们看了连朕问都不问?”
中书省一众大臣战战兢兢,你推我搡,终于决定出一个倒霉蛋,给沈旷呈上了那如假包换的和离书。
沈旷气得负手,本是都不愿看那一眼,但臣子虔诚举着,他还是抽了过来。
但打开那两页纸的和离书,那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他就觉得不妙。
[成婚三年,两厢相伤,良缘已成怨偶……]
没错,是皇后的颜体小楷,内容都一模一样。
但他这次翻到了第二页,眼神落在了那张末尾落款处。
秦砚。
朱红印记的玉玺加盖之上,还有刻有他名字的印记。
宫廷纸张与其他不同,不可能造假;玉玺他见过数千次,也不可能造假;皇后的颜体小楷,他再熟悉不过,更不可能造假。
千真万确,如假包换,就算海枯石烂,它也是真的。
沈旷回忆起那日的场景,皇后问他,“陛下,您再看一看这和离书?”
他答,“不必,朕已经看过了,盖印吧。”
盖印吧。
吧?
沈旷盯着这和离书,不自觉地有些手抖,甚至想要当场把这和离书撕了。
但是他不能,当着臣子的面,他不能如此失态。
“陛下,臣等罪该万死,但这和离……”
“出去。”沈旷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他现在根本不想听到“和离”二字其中任何一个。
中书省还有不怕死的,还想问个明白,大胆上前问:“陛下……”
“出去!”
沈旷对着那和离书盯了半晌,恨不得当场入定。
那和离书写得如何动人他不知道,但那字字句句,字里行间都是写着——皇后要跟他和离。
?
不,已经和离了。
这真是夏日漫天飞雪,冬日晴空霹雳,简而言之四个字,难以置信!
但此时康平又得了个更难办的差事,轻步上前,“陛下。”
“说!”
“奴才派人去接皇后娘娘回来,但娘娘说……”
沈旷此时摒住了呼吸,暗自道康平不论说什么都不会比得上这和离书刺眼。
但他还是想早了。
“说她已经不是皇后,不能再回宫,也不愿再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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