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微三两步行至两人身前。

    江宝徽和应玉京跪得极近,身形几乎成了依偎的姿态。原本一腔豪气的二人看着越发靠近的雪青裙裾,竟然不约而同瑟缩了一下。

    尤其是应玉京。

    他胆敢闯门悔婚,一是自恃身份,二则是因为宝徽说的一番话。

    “不管是我还是堂姐,都是江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江字。老太太还指望着公府抬举江家呢,肯定不会不同意的。”

    在宝徽的口中,那个苛待她的大伯母是个贪图富贵的蠢妇。她渴慕应家的权势,才会费尽心思为女儿拴上靖宁公府的亲事。

    因而,应玉京未曾见过,就无比厌恶起他的未婚妻江照微。认为她肖母,骨子里流着攀附权贵的庸俗血液。

    唯有他的宝徽,才是赏识爱慕自己人品的真心之人。也唯有她,才会坚定与自己一起面对来自两家的苛难,而不是被锦绣富贵迷了眼。

    应玉京一直笃信,直至今日。

    来之前,他无数次在心中预演过,当他出现在江家人面前,他们、特别是那位未婚妻会作何反应。

    她肯定会好奇地悄悄打量,随之被他的风姿所折服。当他道出自己与宝徽的真情时,江照微则会哭着哀求,哀求自己不要解除婚约,哀求自己娶她进门。

    而他只须轻轻地避开,就像拂去衣袍上的一颗灰尘。

    如今陡然发现,那颗被轻轻拂去的灰尘,竟是他自己!

    自己进了花厅以来,江照微从来吝啬于分他半个眼神。

    纵在悔婚时,江照微看向的人,也不是他。

    应玉京看着江照微雪青裙裾款款摆动,似莲华初绽,恍惚中有一种见到神明的错觉。而跪在地上的自己,则是最卑微不过的信徒。

    挺直的背,不自觉微微弯曲。

    虎口陡然传来一阵痛意,应玉京低头,是宝徽的指甲刺进他的皮肉里。

    他突然清醒过来:对,宝徽!我还有宝徽!

    “江小姐,君子成人之美。即使没有宝徽,我也不会和你结亲——”

    却被江照微秋风扫落叶般无情打断。

    清泠之音,弥漫淡淡的寒意:“江宝徽。”

    被折断话头的应玉京张大嘴巴,狠狠瞪住了照微,却依旧没换来她半个眼神。

    照微深深看向跪立的女子:“宝徽,你是我的堂妹。我们认识彼此,掐指一算也有六年。你的祖母是我的我的祖母,我父亦视你若亲女。”

    “也许府上的许多人、甚至你自己也已经忘了。你身为分出去的三房小姐,为何会在侯府长大。你本该生在岭南、长在岭南,甚至出嫁在岭南。”

    “是因为我,是因为我被拍花子抱走了,三叔三婶担心老太太的身体,才把你抱养在她的膝下,当成我的代替品聊以慰藉。“

    ”这是我的不幸,却是你的幸运。”

    江宝徽听见第一句话时,面露淡淡嘲讽之色。听着听着,脸色渐渐变了。

    直到“代替品”三字一出,她几乎要站不直,浑似被重重打了一拳似的。

    江照微颜色未改,只悠悠叹了口气。

    “我自九岁回府以来,与你做姐妹,自认对你和和气气,问心无愧。没想到,却换来你如斯对待。”

    “我愿意嫁入应家,是因为这婚事母亲做主,我不忍让她黄泉之下亦为我忧心。如今我同意你嫁入应家,不是因为我以德报怨之人。我不是那样的性子。只不过觉得,有应二公子这般人在,应家,不值我嫁罢了。”

    说完,她不顾众人惊变的脸色,翩然离去。

    远远出了小花厅,还能听见瓷器破碎的脆响之声,和老太太中气十足的怒喝。两个跪在一处的背影微微佝偻,一派萧索之感。

    ——活似一对落汤鸳鸯。

    -

    quot不、值、我、嫁、罢、了!quot阿窈怪模怪样说完,捧着肚子咯咯笑起来。

    照微好气又好笑地拍了拍她的头:“好啦,都两天了,还没模仿够呢?”

    “当然没够了。”阿窈被拍了也笑嘻嘻:“小姐你可不知道,这段话已经传遍了。大家都知道你的豪言壮语了!我还是听外院的小丫头说的。”

    “你们真是——”

    照微本想训斥她两句,到最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好啊。她微微仰头。

    拼着两世的知己知彼,总算畅快淋漓,出了一口恶气。

    应玉京生性高傲,自命不凡。彻底无视他,比什么恶言恶语都伤他更深。

    而江宝徽因寄人篱下之故,一向又卑又亢。既自唾于出身,又爱炫耀长辈的偏疼宠爱。

    对她这样的,血淋淋剖出事实,最能直击人心。区区几句话,她面色竟苍白如金纸,好似下一秒就要五内俱焚、口中哺血。

    脆纸折的老虎,风一吹就散,自己前世怎就不敢得罪上一句?

    照微轻轻摇头,不知是为江宝徽,还是为了前世自己。

    夏日的夜里,风清蝉鸣。

    月光映灯火,隔着碧纱看去,恍惚一片阑珊的影子。

    有人来了。

    照微推了推阿窈:“去看看是谁。”其实心里已然有了答案。

    那两人当堂悔婚,动动嘴皮子当然痛快。奈何六礼已经开始,婚事如何继续下去,还须应家和江家一起拿个章程出来。

    她作为苦主,必然也要在场的。

    果然,阿窈道:“是老太太请您去一趟萱慈堂。”

    她悄声说:“我告诉桂月姑姑小姐歇下了。这么晚了,小姐不若明日再去罢?”

    照微摇了摇头,拿起衣服披在身上:“我这就去。”

    迟则生变,夜长梦多。

    再说,她也想听听看,两天过去,究竟商讨出了什么章程。

    萱慈堂中院,烛火飘摇。

    照微快步赶来,屋内只有老太太和周氏两人。

    江宝徽果然不在。

    照微暗道:老太太没叫她来,是怕她和自己再一次吵起来不成?

    老太太惯例坐在上首。比之前两日面容憔悴几分。想来江宝徽的事情,给了她不少打击。

    周氏则一如往常,笑面迎人。

    “照微见过老太太、太太。”

    她从前称呼周氏母亲,如今懒得维持礼节,生生冷冷叫一声“夫人”。在场的人皆心知肚明,江宝徽一事,周氏定然在其中插了一手。真论起来,理亏的并非是她。

    老太太眉心一蹙,没说什么,打了个眼色给周氏。

    周氏得了暗示,霎时笑得更为和煦。那笑意却像一张贴在面上的皮,瞧着渗人:“前几日的事,是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娘和我心里都有数。”

    照微心中生起警兆,直觉接下来的话不会太美妙。

    果然,就听周氏道:“不过,既然你对应公子并无意,我们与应家一合计,不若就让宝徽替你出嫁,如何?成人之美,也是一桩趣谈。”

    江照微心中冷笑:只让做姐姐的成人之美,丝毫不提妹妹半个字。这是打算让宝徽算计她一事彻底勾销?

    她看向上首,江白氏的眸光不自在避开。

    逆料,接下来的话更加出人意表:“但是这事若是传出去,旁人不会计较其中因果,只会说咱们江家女儿们的闲话,终究有损两家的名誉。公府的意思是,名义上是你嫁出去,人是宝徽,这样说出去也……”

    一双剪水秋瞳忽然盯住她,周氏猛地一顿。

    江宝徽以她的名义嫁出去?

    那她呢?从今往后,就要顶着江宝徽的名字生活?

    何其荒唐的想法。

    更荒唐的是,它竟然被堂而皇之的、豪不脸红地提了出来。

    “太太是说,这是公府的意思?”

    “公府贵子,惹得江家两姐妹倾心又伤怀。这样的闲话传出去,如何有损公府的名誉?只怕人人羡他艳福好才是。太太若是心有成算,直言即是。何必拿公府来压我。”

    自己的阴暗心思映在澄然如水的眸中,无所遁形。

    周氏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啧。”江白氏心里,暗骂了一声没用。

    “不过是个名字而已。你在江家依旧是大小姐,这点不会变的。你一向最懂事,咱们江家望门,近百年名声,可不能毁在一桩婚事上。”

    “所以,她顶着我的名字出嫁。”

    “那我娘留给我的嫁妆呢?也要随名字一道带过去?”

    “这……”老太太一时也语塞了。

    “咱们家姑娘嫁应家,算得上高攀。若是多些嫁妆能全了江家的脸面,舍出一点财物又算得了什么呢?”

    自然,面子只是表因。她想用嫁妆讨好打点应家,提携几个儿子的事,江白氏是决计不会与外人道的。

    “我的嫁妆姓王,不姓江。老太太若是想成全江府的脸,还是用姓江的银子更安心些。”

    照微弯了眸,遮住一闪而逝的偏狭冷色:“今日,您若是找我商量这件事。那么我便告诉您,我不同意。江宝徽想嫁过去,可以。但无论是我的身份,还是母亲的嫁妆,她都休想染指分毫。”

    您也别想染指分毫。

    她在心里说。

    “大胆!”江白氏左手一拍桌子,震得美人觚重重一响:“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轮得到小辈做主?”

    “你的名字、你的嫁妆,都是江府给你的。如今我想收回就收回,容不得你置喙!”

    眼见着图穷匕见,照微反从灼然怒火中平静下来。

    照老太太的态度,出此计策的定然是她。应家、周氏,不过是挡箭牌罢了。

    “婚姻大事,照微不能做主,江宝徽却可私下做主。还真是一桩咄咄怪事。”

    “再说了,”她声如泠泠珠玑:“您方才也说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应家的婚事是我娘定下的,而宝徽的婚事自有三叔三婶操持。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实在不必太过费心。”

    “您既然担忧江家的名声……我娘虽已故去多年,但是外公和舅舅,还有她昔年的故友都安好。若是他们听说了娘定下的婚事竟被搅和成这样,恐怕您的担心才会成真罢。”

    “你……好啊,你竟敢威胁我!”江白氏哆嗦着伸出手指。

    照微行了一礼:“时辰不早,您好生休息,保重身体。”说完便走。

    周氏还想拦她,被看了一眼又讪讪停住。

    走到门口,她才想起来:“对了,明日我去一趟慈恩寺,先提前知会您一声。”

    随即,一路快步出了萱慈堂。再无停留。

    已是月上中天。清夜寂静,只有几颗星子闪烁。

    行至一条幽静小径,照微停住了脚步。

    微风拂面,吹得她心口微微发疼。

    活了两世,照微从来都知道,自己不是被偏爱的那个。

    对家人的关怀,她再无惦念,只余齿冷。

    然而,亲眼所见老太太为了一个伤她甚深的孙女,毫不犹豫算计另一个孙女的那一刻,她再一次如浸寒霜。连反驳都是勉强压下胸口的郁气。

    她不能、也不敢在人前示弱半分。

    寂寂夜中,无尽的委屈随溶溶月色一道,涌流而出。

    一滴泪颤颤落在鸦睫之上,如触之即碎的玉珠。

    照微连忙抬手,以袖覆面。

    就在此时,一声残枝断响,打破了夜色寂静。

    “是谁——”照微一惊,连忙望向声音的方向。

    是一片稀疏的草木。

    随着她越走越近,草木之间,渐渐现出一个绰绰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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