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五日将夜,一辆马车于境原主帐外停下,许静轩与一白衫少年先后跳下马车。
许是路上有些颠簸,跳车时动作又过大,牵动了尚未痊愈的伤口,白衫少年在落地的同时身子微晃,手也堪堪捂住了胸口。
许静轩虽贴心地扶了少年一把,一双狐目却微微眯了起来,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道:“哎,你这伤还是不宜跋涉,便在此多养些时日吧。索性我素来是个闲人,多玩几日再回宫倒也无妨。你说呢?”
最后那句“你说呢”甚有味道,白衫少年抚胸垂目,似是忍耐着伤口疼痛,也似是掩饰着什么心绪,说出的话有些中气不足:“毕竟是来赈灾的,如此耗费……恐惹人非议。”
许静轩闻言,狐目转了两转,心道这话说的,倒真有点像许静辰的品格。
面上只不以为然地笑笑,有意无意盯着少年捂着胸口的手,意味深长道:“你放心,我已叫梅溪桥带上霜寒军多半将士,先行回去复命了,如今这里除了你我,只剩两个太医两个侍卫十个仆从,耗费不了多少。”
少年怔怔抬眼,缓顾空旷寂静的四周,最终呆呆看向许静轩,眸中闪烁着似是而非的诧异之色,半晌方弱弱道:“只留两个侍卫,是不是太少了?”
许静轩又是一笑,摇摇头道:“我倒是觉得两个太医有些少了,只是这次带来的太医都学艺不精,到现在都解不开你体内那点儿残毒。若非你负伤在身,那些饭桶,我必一个也不留着。”
少年再次垂目,良久未有言语,似乎在想些什么。许静轩眯眼看着他,也像是打着什么小算盘。
直到一股浓浓的烤肉味儿飘过来,许静轩恶犬般抽了抽鼻子,当即两眼放光道:“嗯好香啊!必是林枫雨又在烤兔子,哎,你记得吗?他烤的兔子最是美味了!”
少年愣了一愣,有些尴尬地扯了下嘴角,微微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许静轩灵机一动,故作恍然道:“嗐,也是,你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怎可能记得这个。既如此,咱们这就去抢他的兔子吃,说不定你吃了他烤的兔子,就能想起一些事来。”
这可真是个一不留神就能掉下去的陷阱,许静辰食不得半点腥膻,自然是不能吃烤兔子的,吃了烤兔子,许静辰必然要受大罪。
而少年此时是什么都不记得的状态,所以不管他是真的许静辰还是假的许静辰,此时的他都不能记得“许静辰不能吃烤兔子”这件事。
但见少年的脸色微微一变,启唇像要说什么,话没出来又咽了下去,转而淡淡一笑,默然点了点头。
许静轩见他如此反应,心中已然有了七八分道理,敛目微思片刻,终是叹了口气,故作无奈道:“哎,你果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此时天已黑尽,许静轩说到这里,抬头望向空中近圆的明月,喃喃道:“北境的月,似乎比洛都的圆一些,却不如洛都的明净呐。”
这话题转得突然,少年却也不好说什么,只淡淡言道:“毕竟有诗云,月是故乡明。”
一抹忧色倏忽掠过,许静轩狐目微斜,瞥了少年一眼,随即又是一笑,长舒一口气道:“时候不早了,你伤势未愈,还是先进帐歇着吧。一会儿我叫人,做点清淡营养的素食给你吃。”
少年目光呆愣,好像对“为什么要他吃素食而不是烤兔子”有所困惑,许静轩神色莫名地笑笑,十分“善解人意”地解释道:“你生来脾胃虚弱,只能吃素食。”
少年还未反应,许静轩脑中灵光一闪,又补充道:“上次和你出来赈灾,你只吃了一口我烤的兔子,晚上便胃疼得哭爹喊娘的,吵得我一宿睡不着觉。我可不想今晚再被你吵。”
许静轩说得跟真的一样,甚至还配上了十分嫌弃的表情,少年一脸将信将疑,却也少不得回以歉然的目光,俨然一个无害小弟,对曾经打扰过哥哥睡觉表示深深的抱歉。
许静轩觉得有趣,本想再戏耍少年两下,心情却被今晚的月色照得烦躁不安,胸口也莫名发闷,遂掩口打了个半真半假的哈欠,哈欠未止,便含糊说道:“困死我了,进去先躺会儿吧。”
说罢也不管少年愿不愿意,直拽着人往帐内走去,也不知还记不记得“一会儿叫人做点清淡营养的素食”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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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过半,主帐内仍亮着灯火,白衫少年呼吸匀称,似已熟睡多时,许静轩静坐一旁,漆黑的眸子在烛光下显得越发明亮。
明亮之中,隐约带了些寒气。
帐外明月几近圆满。
月圆之夜。
一直到寅时,白衫少年都未有异动,甚至连翻身都不曾有过。
许静轩双手紧攥,一动不动地盯着少年的睡颜,狐目炯然,炯然中又透着难以言喻的不甘与萧索。
此人果然不是许静辰。可他比谁都希望,此人就是许静辰。
从此好梦安眠、月圆之夜不再受非人折磨、福寿无边的许静辰。
一思及此,睡意全无,许静轩干脆起身出帐,负手仰首望向空中明月,眼中渐渐泛出狡黠之光。
照霜寒军的速度,左右不过四五日,便可从北境回到洛都。
梅溪桥等人前日出发,最迟后日,必有好戏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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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十六日清早,白衫少年平静地醒来,气色又好了一大截,几乎与常人无甚差别了。
许静轩如常笑脸相待,服侍少年更衣梳洗,比之仆从还要殷勤,搞得少年颇不自在,却也推辞不过,只得别别扭扭地任凭“哥哥”伺候着。
二人一同吃过早饭,许静轩便自袖中摸出一把扇面空白的折扇,嚷嚷着要叫少年在那扇面上作画,直说是少年弄坏了他的扇子,至今尚未赔给他,今日无论如何要赔给他。
少年无奈,只得挥毫泼墨,在扇面上随意添了几笔,外行人看着,倒也称得上一幅意境山水。待题字时,少年犹犹豫豫,终于写下二字:无心。
字迹工整,乍看陌生,再看似曾相识,三看,许静轩了然于胸。
谨王府那些暗通青沅的信件,差不多便是这样的笔迹。
面上却未动声色,只笑吟吟地说些不正经的言语,如平日里戏耍许静辰那般,无甚下限地戏耍少年。
午饭过后,许静轩又带了两颗生鸡蛋递给少年,说当年他偶感风寒心情不爽的时候,少年曾徒手剥了两颗生鸡蛋哄他开心。
说那时候少年才六岁,就能快而稳地将生鸡蛋的皮剥完,而丝毫不损伤皮下的薄膜,今日忽而想起,觉得甚是有趣,便想要少年再剥一次。
少年心中暗暗叫苦,索性破罐破摔,一下午剥坏了一大筐鸡蛋,以致于晚饭时分,仆从们人均吃到了三颗鸡蛋。
到冬月十七日一大早,少年从睡梦中睁开眼,但见许静轩那张笑吟吟的脸,似乎比昨日又殷勤了几分。
茫然略显呆滞的桃花眼瞬间涌出了惊恐之色,少年诈尸般坐了起来,瞪着许静轩,哑声言道:“我想起来了,我知道自己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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