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秀和寻音瞧见姑娘身影,立即静悄悄地过去,哪里知道迎面而来的不仅有姑娘,后头还跟了个纨绔,这可怎么了得。

    泼辣如觅秀柳眉一竖,把姑娘一把护在身后,叉起腰就要破口大骂,被身后的姑娘拉了拉:“觅秀,算了。”

    姑娘有一把极好听的嗓子。

    若教觅秀去想个形容,那大约就是三月里桃花开了一样,清润柔和,丽得恰到好处,教人听了都舒适无比。

    觅秀一听姑娘发了话,也乖乖闭了正要破口大骂的嘴,只管瞪圆了一双眼睛,要把那登徒子瞪出洞来。

    姑娘轻轻道:“咱们走吧,这会儿逛得是有些久了,惹你们担心了,是我不好。”

    觅秀连忙回头,瞧见姑娘垂下的眼眸,睫毛纤密而长,微微地颤着,她心上泛起难言的感觉来。

    姑娘得天独厚,是老天爷赏饭吃的一类人,单是她面纱下的容貌,觅秀已经觉得足以睥睨天下的女子了,——可姑娘偏偏是最自卑的。

    觅秀不知道姑娘的自卑缘何而来,姑娘有这样多的优势,还有贵人相助,未来也一片大好,怎么就如此不自信呢?

    寻音在一旁道:“姑娘,姑姑方才也担心着你,姑娘要不要去同姑姑回一声?”

    姑娘依言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正教训儿子的董大人,心中仿佛划过一丝浮忆。

    她却没有想太多,纠结于过去并不是她的作风。

    姑娘一路同丫头婆子们到了澄熙堂,觅秀替姑娘打起来内室的竹帘子,姑娘进去了,但她并没有进去,只同其他人一样等在门口。

    章姑姑跟姑娘说话时,一般是不让她们伺候的。

    帘子里的景象,她已经很熟悉了。座上的章姑姑叫她坐下,她落了座,身子却绷得很直。

    章姑姑跟前的大丫头奉了茶后便退下了,她轻轻地揭开茶盏抿了一小口,低声道:“是蜀地的雪峰含翠。”

    章姑姑赞赏地看了一眼她,旋即又拧起眉头来。“你品鉴的本事已不错,可却……”

    她闻言,立即调整自己的坐姿,坐得笔直端挺,落落大方。

    章姑姑摇了摇头,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关切道:“怎么出门连丫头也不带?散散心也该带个人的呀?”

    她顿了顿,讷讷道,“姑姑,我只是,我只是有点紧张,所以想一个人出去走一走……”

    章姑姑叹息道:“姑姑知道临近大日子,你紧张实属正常。只是这愈是临近献舞,愈要处变不惊。”

    她掀起一点眼皮,看着姑姑,忽然又低了头:“姑姑,我害怕。”

    她害怕,可是背里的缘由却决不能向其他人吐露一点点,哪怕是可以称为她恩师的章姑姑。

    她甚至在懊悔,懊悔自己三年前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导致现今,她连睡也睡不安稳。

    其实她也记不得自己做了怎样的事情,——贵人说是什么,那大约就是什么了,她倒不曾怀疑过。毕竟贵人那样的身份,怎么会来欺骗她这样一个没背景的小女子呢。

    她三年前醒来的时候就躺在谧园的抱棠苑里,彼时,她就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了。

    只不过总会有些头疼,闪过些许记也记不住的片段。

    贵人一字一字地告诉她,她欠了别人一命。

    夜半她抚摸着自己心口上那道狰狞的伤痂时,时常觉得庆幸,庆幸她虽然欠了别人的命,却还可以苟活。

    她只是想活着。

    至于活成什么模样,却并不必太计较,似乎对于她来说,活着,就很好了。

    章姑姑浮了浮茶沫,叹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害怕,毕竟这是十几二十年才有一回的盛事。可你也无需太害怕,你有这样的家世在,还有宫里贵人相助,无论你的舞跳得怎么样,其结果倒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姑姑看向她,她匆忙低头,避开姑姑的目光。

    贵人给她安排的家世是杨郡薄氏的远房表姑娘,杨郡薄氏是百年世家,地位尊崇,外人眼里,她能和杨郡薄氏沾点边,得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章姑姑见她不语,只管将面纱拨到一边去低头小心翼翼地抿茶,不由又劝她道:“孩子,你这性子,姑姑知道一时半会劝你也是无用,却不得不劝你两句,你呀,也别嫌姑姑啰嗦。”

    她立即放下茶盏,端正地坐着看着姑姑,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满脸几乎都写着“我没有嫌姑姑啰嗦”的大字。

    章姑姑道:“你的日子还长,往后进宫去侍候陛下,行事却要大方些。王宫不比咱们园子里头,那儿愈是规矩繁多,你愈是要显得大方得体。风闻陛下清心寡欲,不近女色。”

    姑姑言至此时顿了顿,打量她,却不曾见到她脸上有丝毫对自己未来夫婿的憧憬向往的神色。

    章姑姑瞧见她点了点头,却不知她听进去了几分。

    深秋的风微微吹动了南窗的竹帘,竹帘轻叩在窗扉上,发出微响,引得她抬起头去看了一眼。

    “姑姑,所以我有点害怕。那样的男人,听起来实在是太完美,而完美得近乎可怕。”她抬起眼,亮晶晶的眼眸宛如盛着许多细碎的星粒,只是此时有些丧气,“我害怕我不能够好好活着。”

    她话到嘴边到底没说出,她忠于那位贵人,即将要做的是怎样的危险可怕的事情。

    “说什么丧气话,什么叫‘不能够好好活着’?难不成当一个宠妃还能给你……”

    “弄死”二字章姑姑咽了下去,只看见她的手指摩挲着茶盏的杯身的青花,眼眸里有些复杂。

    这一番谈话,她是战战兢兢地过了,走出澄熙堂的时候,觉得外头天光过分明亮了。

    这样明丽的天气,能多看一日是一日;未来的日子嘛,过一天也算一天。

    开解了自己一番后,她低落的心情又奇妙地好起来了。

    反正以后的事情,现在想那样多也不及天算,以后再做打算吧。

    她如是一想,脚步也轻快了些。落在觅秀等人的眼里,就仿佛看见了一只翩然的红蝴蝶穿梭花丛草径之间,艳丽得让她们都快忘了今夕何夕。

    她回到了抱棠苑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头俏皮一笑,问觅秀:“觅秀,蟹黄酥呢?”

    觅秀抿嘴笑着,从怀里取出来油纸包得好好的蟹黄酥,道:“知道姑娘念着呢。”

    按照惯例她给了两个丫头一人一块,便让她们退下了。

    她一边慢条斯理地享用三个月没舍得吃的蟹黄酥,一边给自己倒了半杯冷茶。

    仿佛刚刚还阴翳在她头顶的乌云,这会子就全数散去了。

    她向来是个不会太为难自己的人。

    一个人在屋里头吃点心的时候,她便会将面纱轻轻取下来,搁在一边。

    略带着寒气的风从窗子里灌进来她侧着头打量从那扇窗里映出的花树。

    是海棠,又叫做断肠花。

    断肠花的花期在三月里,此时已经九月,秋意浓重,自然只见得满树萧瑟不已,鸣风栗栗。

    她并不知道自己原本为什么喜欢海棠的。

    忽然她记起一个温润如玉的面容来,心头有着淡淡的欢喜。可那份欢喜转瞬即逝,残余了无解的怅然。

    她正是欠了那人一条性命,而她偿还的方式,就是听那位贵人的话,替他夺回王位。

    思及至此,她又有些怠惰了,身子往后靠了靠,抵住椅背,望着窗子格出来的小小的天空。

    那人是如今的平昌侯,她怎么敢肖想他呢?更何况,听说中意平昌侯的女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又哪里轮得到她呢?

    可平昌侯待她是那般温柔。

    她还记得她初醒来的那会儿,手腕折断,使不上力气,他便亲自端了药给她喝。

    他陪着她一日日诊脉核伤吃药走路散步,也时常寻些可爱的小玩意哄她开心。

    她那时虽然伤得不轻,却是极开心的,似乎望见他就很高兴。

    只是她不知为何,望见他时,高兴之余却也有一丝黯然。

    后来……后来贵人出现了,说什么答允他的一个月时间已过,不许他再见她了。

    那之后,她果真再未见过他。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温润如玉谦谦君子般的人物,竟会是绛都少女们为之癫狂的平昌侯姬温瑜。

    平昌侯,是挂一个名号出去都有人趋之若鹜的人。今年已经二十有一但仍未婚,导致他在婚恋市场上的价值大大提升,竞争者数量也逐年增加。

    贵人说,“阿瑜的王位是因为你丢了的,你的性命也是阿瑜替你救回来的,你若是知恩图报,该知道怎么做吧?”

    她茫然地点下了头,为着待她那样好的姬温瑜,也为着他救了她,她是亏欠他的。

    能够活着的人,怎么会选择死?她虽不敢标榜自己是聪明人,但怎样去选,她还是知道的。

    她选择“生”,当下的生。

    而当她择了“生”的时候,她心里明白,贵人给她留的是一条绝路。

    她早就服了贵人给她的令蓝花。令蓝花之毒,是杨郡薄氏的慢性毒药,贵人的手里才有解药,定期一解,否则毒发,苦不堪言。

    她知道,贵人是怕她不听话。

    不过,苟且偷生嘛,自然是需要一些屈就的,她肯去屈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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