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海旷远,水面泛起绵延不绝的细浪,冲刷着行廊的下沿,空气里有微湿的潮意。优昙花连片浮在旷海之上,恍若夤夜里海上洁白的灯盏,优昙花尚未盛开,却已有含苞待放之势。

    她背倚上漆红柱,两只脚已无法承受她全身的重量。额头上逐渐地沁出冷汗,且被瀛海上的风一吹,很快冰凉一片。她紧闭着眼,手深按腹部,坚韧克制着跳海的冲动的同时,告诉自己忍一忍就过去了。

    万籁俱寂之中,她似乎听见有脚步声停在面前。

    她闻到空气里除了瀛海的潮湿味道,还有一抹极淡的松檀气息。

    仿佛是盛夏时节夤夜水滨,有松柏森森,笔直矗立。

    是那样清冽的气息。

    她想着想着觉得更冷了,将大氅裹紧了一些,哪晓得因为用力过猛,劣质鹤氅上本就绷在一线之间的白毛纷纷如知天命之年的男人的头发一样,飘落了许多。

    这一幕落在她面前站定的白袍青年的眼里,十月晚秋的夜里落了翩跹细雪,而面前螓首蛾眉的女子,正像细雪里栖停的白鹤。

    他呼吸一窒。

    他垂着眼,颤着伸手,指尖快要触到她的下巴,他想抬起她的脸看得更清楚些。

    她睁眼时只见一双白底的锦靴停在她的面前,心中便警铃大作。

    她低呼一声糟了,难道这大兴宫夜晚还有不干净的东西出没么?

    再抬起头,看见对方伸过来的一片白袖,袖上繁复花纹于霭蓝天光里若隐若现。

    她的目光沿着袖口一路延展到对方肩头,领口,脖颈,下颔,嘴唇,鼻梁,眼睛。

    等对上一双颇显幽深的漆黑的眼睛,且那双眼睛里还有着明显的探究和兴趣时,她心里直呼大事不好。

    可也几乎在她抬头的一瞬间,她的手腕就已被人重重地扼住,她整个人被迫紧贴身后的红柱,眼前的青年慢慢贴近,最终在距离她一寸远的地方停下,呼吸相若,四目相对,她听见他轻声唤着,小宛。

    “你回来了么?”

    “小宛?……”

    她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自己的人际圈,确定以及肯定她是不认得这个男人的,只不过贵人说她名字叫叶琬,故而也叫小琬,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是怎么准确无误地逮上了她的?

    按理说以她虽不聪明但也不驽钝的脑子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知道,大兴宫里的男青年只有当今晋国的国君姬昼一位;但她此时已经喝了一个多时辰的西北风,且痛得快要跳海,能记得今夕何夕已经难得,何况是要她动脑子去想面前这小白脸的身份。

    青年的举止丝毫没有规矩可言,伸了一指替她理着额头凌乱鬓发,相顾无言般的静默。

    瀛海上的优昙花次第怒放,一盏接着一盏,西北刮来凛冽长风,吹得优昙花盏随着海波飘摇,像海上点起的无垠的灯,洁白而璀璨。

    青年大约是不满她的沉默,抬手就要抚上她的下巴,眼中浸透了复杂的情绪,“小宛,你为什么不理我了?”

    他俯身,以不管不顾的任性,温热的唇瓣轻贴上她的唇。

    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小宛还没有更多的反应,就察觉到身下一股热流不合时宜地喷薄而出,尴尬的神思令她不知从何得来一股大力,狠狠将面前的青年推开。

    青年似乎没料到有这一出,踉跄着站稳后,方才那热息扑面、耳鬓厮磨的情景竟如海市蜃楼一般,消失得了无痕迹。眼前哪里还有人影?

    他怅然独立在原地,空气里依然只是瀛海的潮湿气,似乎连刚刚盈满了的小宛的香息,也都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

    是梦耶?非梦耶?

    他并不知晓。

    倘若是梦,那也不错,他觉得有这样的美梦才可快慰平生,并决定以后可以经常来此地做做梦。

    等瀛海行廊上只余潮水升落、子夜虫鸣,他摸了摸自己的唇瓣,想,大约每日做梦也是有限额的,只能做一回,这才离去。

    ……

    小宛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似乎回到了宫道上,然前不着宫后不着殿的,她更加不知往何处去寻觅秀她们。

    她试探着沿着某个方向走了一小段,因着刚刚遭遇登徒子,如今求生的勇气远大于痛楚,使她颇有毅力要找到她们会合。

    瀛海行廊她想她是不会再去了。

    刚刚情急之下也没有看清楚那个登徒子的长相,只记得对方着了袭白袍,踏一双白底锦靴,生了一副幽深漆黑的眼睛。她愈想愈觉得瘆得慌,宫中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二话不说就来亲姑娘的嘴唇?

    她有些后怕地抚了抚嘴唇,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哪家的王孙公子,风流成了性。

    鉴于她想起晋君姬昼乃是出了名的谦谦君子,便直接将他排除在了嫌疑人之外。

    她倒没有什么要日后算账的打算,只是少不得去考虑自己假如被别人轻薄了又被人察觉,活下来的几率有多大——而几率实际上有些渺茫,所以她一定要规避诸如此类的风险,探听出罪魁祸首,方便日后避着点。

    幸运总算是眷顾了她一回,在她赌咒发誓用明年一年买鸽子票中奖的运气换下一刻就碰见觅秀她们时,她的确瞧见了转角露出来的宫灯。

    “姑娘!”

    觅秀小跑过来,手里还握着披风,一把替她围上,拥着她慢慢地坐上竹轿,寻音捧了只崭新的十二瑞兽纹的暖炉递来,急道:“姑娘方才去了哪里,奴婢回去时四处找不到……”

    小宛眨了眨眼睛,说:“我见你们许久没有回来,就自己去找你们了;只是不晓得内务监在哪里,迷了路,……”

    她可不能当众说自己竟被人轻薄了。

    若是心机深沉、脑子灵活点的,此时或许还会想到会否是有人故意给她使绊子坏她名声。不过她此时能够平平安安的,她觉得很好了,计较得容易心累。

    她的确是很心宽的。

    这番折腾下来,已经过了三更天,她打理好身子以后,便将自己缩在客居的床的角落里,拥着厚厚棉被才能稍微睡去。

    她的睡眠一向不很好,只今夜里就醒了四五回,她没有惊动外头睡得正酣的觅秀寻音,而是盯着床帐顶上绣的一双绿毛鸳鸯,发起愣来。

    不知怎么的,她想起刚刚那人在她耳边殷切地唤着“小宛”时,她的心口又开始作痛了。

    三年,这道疤痕没有消弭,而是留在她的肌骨之上,想以惨烈的形状提醒她惨烈的旧事。可惜事违人愿,她竟一星半点的旧事也想不起来,也从不知心上的伤痕为谁所得,拜谁所赐。

    她翻了个身,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明天还要献舞,精神得养足了,才不能顶着熊猫眼惹人笑话。

    她便果真沉沉睡去,剩余的残夜里也没有再醒过来了。

    早上天没亮觅秀就催着她起床,她宛如木偶人一样任她们俩摆弄,精神尚遨游在宇宙神州。

    “姑娘,不用着急,听说早间陛下还要领朝臣祭天祭祖,午间才到献舞。”寻音一面替她打水净面,一面说道。

    小宛低头看着寻音,内心只想着她是一点儿也不着急的,谁着急把自己给献出去啊。

    陛下是美是丑,是高是矮,她至今也没有聪明地去打听一二,反正是注定了的夫婿,就算又胖又丑她也不能退货,她想她不必在这些上费心思。

    她还不如多想一想怎么去完成贵人给她的任务呢。

    一想到这个,她心里又开始摇头了。要是对面是个英俊潇洒的小白脸,她是不吝啬用浑身解数令他折服在自己裙下;若对面是丑还严肃的,呃,男子,她的浑身解数或许使不出来。

    而这一条观点又与她的上一条观点相悖,她有些无奈,只好依然秉持自己为人的第一原则,活着,从而确定了哪怕对方丑且严肃她依然要不折不扣地完成自己的任务的信念。

    她深吸一口气,左右她也知道当国君的能有几个英俊潇洒的。

    按理说,宫里的嬷嬷们过一会儿要一并过来,按制替她梳头,穿衣,佩饰,熏香等等。

    小宛可不知自己是否与这座王宫犯冲,又或许是她与王宫里的人犯冲,等到快辰时了,嬷嬷们都还没来。

    临时拨给她的两个小内监倒稳如泰山地守着她,她问道:“宫里嬷嬷们该何时到,怎么还没有到?”

    小内监说:“奴婢听师父说该是卯时二刻就到的。”

    小宛皱了皱眉。

    如今她比昨夜里清醒,想事情当然不能太简单了,她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有人要针对自己这个献舞的。

    又或许,是真的出了什么变故。

    她在屋子里走了几圈,愈想愈觉得不对劲,事情怎么也不该发展成这样。除非……

    她被自己跳出来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可这个想法它愈想愈挥之不去了。

    此前在谧园就有许多权贵世家的女子来寻章姑姑要行偷龙转凤的事,章姑姑自然不应。但献舞的人一直是保密的,何尝不是表示谁都可以去做这个献舞么?

    难不成,是有人替代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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