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慎之瞧见姬昼变了脸色,又将头低了一分,好似姬昼此时是强抢民女,且还是抢了他们家定好的媳妇儿,表现得格外委屈巴巴。

    其余几个识相点的大臣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只恨不能变成那颗杨柳树的柳叶儿飘走才好,他们这位素有温润贤明之声名的君主一般是不变脸的,变了脸的时候,那简直是雷霆将至,大雨倾盆啊。

    他们俨然把姬昼给排除在了“自家人”这个圈子里头,俗称圈外人。

    他们全都低着头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圈外人姬昼也就懒得做些微表情叫他们心底惶恐,所以此时只是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底下的大臣,忽然看见了知制诰楚大人,想着心中盘桓许久的谋划正好借此机会宣之于口。

    良久的沉默里,雨还在潺潺地下着,他淡淡一笑道:“孤今日宴中还欠薄家表妹一桩婚事,想必配平昌侯并无不可。楚爱卿,一会儿下去拟诏赐婚吧。”

    被点了名的知制诰楚大人立即出列领命称是,他可没想到这国朝大庆三日的时候,他居然还要工作,呜呜呜。

    其他人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抽冷气的原因不外乎是,没想到姬昼还是不肯娶薄云钿。

    别人不知道,可薄大小姐,那真是晋国的香饽饽,只要是个男的,大约就没有不想娶的。为着她那举世难觅的美貌,也为着她那卓尔不凡的家世。

    可他们今日午时参宴,谁也没想到会是薄云钿出来献舞,在场所有适龄男青年的心几乎随着她上场的鼓点,咚一声就哗啦啦的碎上一片,一大片。

    他们起初是失望的,谁不知道晋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海光盛宴上,凡献舞者,入大兴宫。他们是没那个福气了。

    但王座之上,陛下却不动声色,没有丝毫欢快的神色可言,更没有一星半点要册封的意思。

    在薄大小姐一曲舞毕、含羞带媚地看着他的时候,他温和地点点头,说:“跳得不错,赏。”

    赏,赏了什么呢?

    众所周知晋王勤俭,所以他赏了一盆御花园新开的金盏菊。

    所有人看着一位侍者捧出来一盆金盏菊,走上高台,递给薄大小姐。

    “孤每日打此菊身旁经过,一直没有开花。今日薄小姐献舞一曲,它竟竞相开放,足见薄小姐与之有缘。”

    没了。

    大概薄小姐鼻子快要气歪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不得不在众人注视下接了菊花来,因为是连花带盆一块儿给她的她还不得不腾出双手来,动作一时失了优雅可言。

    一位齐国的小郡主忽然笑着说:“晋王陛下,一盏菊花固然是好,可薄小姐献上这样好看的一曲舞,陛下也该赐些更好的东西呢。”

    起初吧,他们不知道这个貌美的小郡主是个什么意思。

    他们的陛下笑着看向那位小郡主:“郡主有何高见?”

    小郡主说:“陛下应该替薄小姐寻一桩金玉良缘才是。”

    大家的心又提起来了。

    姬昼说:“郡主所言有理,孤既然也算是薄小姐的兄长,自然该费心些了。”

    于此,中午那会儿姬昼就欠了薄云钿一桩婚事,自然,这婚事里是不包括他自己的。毕竟他自己都以兄长自居,众人感叹着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而男青年们纷纷低头把自己刚刚碎一地的心重新捡了起来修补修补,预备为这位大小姐奉上自己最赤诚的真心。

    但他们现在忽然悟出来了一点,那位小郡主怕不是陛下故意找来的托儿吧?

    且不管他们是如何想的,小宛也随大流地抽了口冷气。

    她不是为薄云钿可惜,而是她原本藏在心尖尖上的那一抹淡淡的欢喜,忽然碎掉了。

    平昌侯就是她心头的欢喜。

    她想,她刚醒来的时候,日子也算是有盼头的。盼着他来看望她,陪着她,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也很好,值得她眼巴巴地站在门边上等一天。

    后来贵人不许他与她相见,她的盼头就没了,屈指算来,将近三个整年。

    权势滔天的人就可以随便决定旁人一生的命运,这世上,本无什么公平可言。

    她心里郁郁,又把头缩回朱红披风的兜帽里不出来了。

    “你在干什么,当缩头乌龟?”

    她呆了一呆,她刚刚是出现了幻觉吗,这能是一位“谦谦君子”说出来的话吗?

    “我,我没有。”她小声说。

    “嗯,平昌侯现下是有妇之夫了,他也不必再惦记你。”

    这两句话姬昼都是低声跟她说的,在旁人听来,有一两个字音落进他们的耳朵,不约而同地觉得陛下的话未免太……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暧昧不明?

    他们仿佛得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新闻,此时哪里还蹲得住,只想赶紧离开此地然后奔走相告——陛下这块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居然会动心?

    姬昼怀抱里的女子根本没露正脸,他们也无暇去想一向是眼力劲儿极好、看得清五十步开外同僚手里捏的铜钱面额的薄五公子到底是怎么认出来那是他的表妹的。

    但大伙儿转念又想,眼力劲儿极好的人跟他们这群近视的能一样吗?自然是不一样的,所以人家能认出来那是毫不稀奇。

    过后,姬昼抱着神秘女子穿过御花园的事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一下子飞往了所有人的耳朵里,也不论他们到底想不想听。

    但妙龄女子们是不太想听到的。

    海光盛宴上晋君姬昼被齐国和昭国的几位王公逮着灌酒,但不胜酒力,借此离席出去吹了吹风。

    哪晓得半路遇雨,在阅荷亭中避雨,却偶遇了一名秋睡的女子。

    有人说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这等风月闲事一定是编出来的。

    而作为当事人之一的姑娘的远方表哥薄五公子此时就会跳出来说,“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表妹一个人在宫里会丢……没想到,她被陛下捡走了,呜呜呜,她本来是姑母要给我们家小表弟说的媳妇儿哇!”

    姬昼作为一个端成守礼的“君子”,破坏了人家平昌侯差点能和叶姑娘成的婚事,得了坊间许多骂名。

    但另一方面他给弟弟找补了一门看起来更不错的亲事,骂他的那些人纷纷调转矛头大夸特夸这就是贤君风范。

    但到目前,小宛可还看不出这人有丝毫“贤”字可言。

    佐证传言的还有宫婢的口耳相传,说是有宫婢在慈宁宫伺候,慈宁宫那天下大雨又又又漏水了,不得不派人去找正好进宫参宴的薄家父子支持一下修缮费用,却不预在路上“撞见了”陛下怀抱着一位姑娘。

    姑娘手里撑了一柄二十四骨湘妃竹油纸伞,二人缓缓行过洵水支流上的踏月廊桥。

    微风把姑娘的面纱吹开了,小宫女瞧见了一张绝色的脸。螓首蛾眉,巧笑倩兮,一双眼里像开尽了三春的嫣红姹紫,——是那样明媚而灿烂。

    她是那个瞬间明白陛下为什么不要她们太后娘娘宫里正坐着号啕大哭的薄小姐的了。

    册封的旨意当天夜里就下达各府衙,册封叶琬为如夫人,赐封号“凝光”。

    凝光二字,小宛揣度了许久,三更天躺在客居里辗转反侧,终于悟出来这两个字出自哪里。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这本是她们习剑舞的女子,都希冀得到的评价。

    ——

    天桥底下的说书业大火了一把,说书的那个胡子拉碴的老头捏着下巴闭着眼,摇头晃脑就开始瞎说:“别的不敢说,但这姑娘——”

    他拉长了声调,拍了拍胸脯,“老头子我敢打包票,绝对和当年的小宛姑娘长得有几分相似。”

    此话一出,不知怎么的,也似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了各处。

    绛都知名纨绔董六公子,各大秦楼楚馆的资深氪金玩家,翘着二郎腿听着老头瞎掰的时候,心里的确闪过了那个红衣姑娘被红纱遮着的面容。

    人是有好奇心的,他这好奇心迅速激起升华,下决心要为说书业做出一点贡献,他倒要瞧瞧那个姑娘是不是跟三年前死去的京城第一美人叶小宛长得相像。

    董六公子“身先士卒”、舍身取“义”之壮举令他的诸多狐朋狗友潸然泪下,纷纷表示一定要和他同进退,故而纷纷恳求自家老爹想法子进宫瞅一眼。

    但董大夫也很没有办法,册封的旨意下来是下来了,可正式的礼还远着呢,据可靠消息称,是凝光夫人的腿伤了筋骨;据不可靠消息称,夫人的小日子来了,陛下想洞房花烛夜能洞房,就不能着急册封礼。

    董大夫这下真的是手舞足蹈了,章姑姑她们也是感慨熬出了头,谧园上下一片欢欣,仿佛鸡犬升天。

    只董大夫心底还是有一丝疑虑,为何陛下会在薄大小姐舞毕后还要单独问他真正的献舞之人是谁,陛下仿佛当时并未追究薄小姐。

    这并不像陛下的个性。

    九月十五,董六公子摩拳擦掌。

    九月十六,董六公子摩拳擦掌。

    九月十七,同上。

    ……日子一晃就到了九月二十,董六公子摩拳擦掌得快要起泡了,自家老爹终于传出消息说宫中摆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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