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宛跟着谢岸进了大门,轩轩翠竹中劈出一条宽阔而幽静的小道,鞋底扣在青石砖敲出有韵律的蹬蹬声响。残雪还遗留未化,在青石砖缝里填杂上雪痕似的。

    月光照映在这条幽幽通往山上的小道,小宛极目去看,但四面的竹总将转角的视野挡住,尽头会是什么模样,完全不能瞧见。

    原来大门距离谢家的房子还有这样远一段路,小宛心忖那么林管家看似姗姗来迟,或许其实已经动用了非凡的脚力。

    走了一截以后,缓坡被变得陡峭的石阶所取代。

    又走了一截,视野开阔起来,在一处平台上筑了一道衡门,被月光一照,汉白玉质地散着幽幽的白。

    门上题着两字:灵星。至于谁人所题,暗夜里她并不能望得很清,但也可以猜测,一定是王室贵胄的笔墨了。

    小宛瞧见这翠竹猗郁渐落在脚下身后,远处山峦覆雪,月光淡淡照耀这澜阔河山,一派说不尽的清淡辽远,不禁觉得世族幽居于山上,实在太会享受。

    但这不就是占山为王吗?

    她一路没主动讲话,那个谢岸倒是聒噪,见她盯着门看,主动解释说:“这是先桓公赐给我们家的衡门,上书‘棂星’两字,是夸奖我们谢氏先祖才华冠世,济世为人——”

    小宛点点头,应付了句:“哦,是这样。难怪……难怪是这般金碧辉煌。”

    自古以来文人读书世家最厌恶跟那些金银什么扯上相关,哪怕谢家掌控着泼天富贵,也依然爱标榜自己乃是清贵世家,书香门第。

    听到小宛的“金碧辉煌”之言,谢岸沉了沉脸,大约想自证些什么。

    可小宛已经迈开步子跨过这门,丝毫不会多瞧,也丝毫不在意他们家的这些誉名,叫谢岸剩下的话堵在嗓子眼,不说闷得很,说又说不出。

    他的脸色当然也是白沉了,谁也没瞧见。

    他仿佛吃了个哑巴亏似的,只有大跨步去追上已经五六步开外的小宛,思索了下,重新启了个话题:“还未请教姑娘名姓?”

    小宛道:“我夫家姓白。我姓叶……呃,按你们的叫法,或许可以叫我白娘子?”她被自己的话逗笑了,笑了好一会儿,发觉谢岸没笑,顿时觉得又不好笑了。

    距离谢家依稀已经近了,小宛眼光顺着山峦瞧到有鳞次栉比的楼阁。

    她现在满心是如何跟那谢家暗钉接头,此时她身份在暗,可真是有些为难。

    太后当时给她的接头方法是,去谢家一处名叫景合楼的楼下的第七根柱子上写一句“我到此一游”,那暗钉就能瞧见,会来主动寻她。

    小宛表示疑惑,只写这句话,对方怎么找得到她呢?

    被太后白了一眼,并发出“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笨”的论调,令小宛哑口无言。诚然不是人人跟她一样笨,但至少有人跟她一样笨,在此前她倒没觉得,直到她今晚碰到了这谢家家主。

    她现下眺望那些楼阁,便在思索景合楼该是在哪里。

    而谢岸因为自己怀着强取豪夺的心思,一门心思地觉得她即将是自己人,便很不吝去夸赞自家的房子,表示他们谢家依山而建,风水非常不错,乃是灵山秀水。

    谢岸过分的热情叫小宛生了几分警惕,莫非他看穿了自己身份?

    小宛一方面觉得不能把他想得太聪明,一方面觉得不能把自己想得太高明。

    小宛就作出赞叹的样子来:“啊,这么厉害——”

    谢岸有种奇异的满足感,又絮絮叨叨起来他们家倚着罄山,傍着洵水,起多少楼阁轩宇,历了多少年仍旧屹立。

    小宛便顺势问:“我看到那里有许多高楼,倚着山而筑高楼怕是很不易罢?不知谢公子能为我介绍一二么?”她虽觉得太后很精明,但精明的太后不给她一份谢家地图,实在不太精明。

    她不知她话一落谢岸心里就给她贴了个标签:女,喜欢高楼——喜欢建筑物。

    谢岸便兴致盎然地指了几处高楼,道:“那是北山楼,供奉着我们谢家列祖列宗牌位,是百年前筑楼大师扬大师的得意之作……”

    小宛点点头,竖起耳朵听着。

    谢岸又介绍了几座楼,小宛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故意没说什么景合楼。终于,她在他说完后静默了半晌,才道:“那么……或许有一座楼,叫做‘景合楼’?”

    谢岸却是卖了个关子,笑了笑:“那座楼?我明儿带你去可好?”小宛不理解,难道是什么奇怪的地方么?

    总之谢岸答应帮忙就好,既然说明天就去救她那夫君,她悬了大半夜的心算是可以稍稍放下。所以当她立在谢家西厢房的窗户前看着月亮时,隐约生了丝困意。

    但她还有任务在身,使她十分烦恼地在谢家仆人离开以后,悄悄踱出了门。

    她自以为是很高明的,用踱步踱出去,这般若是有人要问,她立即可装作乃是思念夫君忧心忡忡进而半夜三更出门散心的样子。她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沾沾自喜。

    须臾,她就从西厢房踱去了旁的地方。

    谢岸既然不说,她难道就找不到了么?她方向感一向很强,连躲在深山老林里的谢家都叫她找到了,她还找不到一座楼不成?

    她掩了掩哈欠,踱过了一弧月亮门,门内曲径通幽,她往里走了几步,但闻寂静之中有窸窣的声响。

    她顿下了步子,刚准备扭头走开,又很好奇是什么声音,便蹑手蹑脚地又进了些。

    竟然是……

    小宛立即把眼睛蒙住,心念着非礼勿视就飞一般逃回了月亮门内,回想刚刚那一双男女紧紧拥在一起做交颈鸳鸯,她还面红耳热。

    怎么会撞上这样的事,她回头瞧了眼月亮门上的字,幽幽闪着,乃是“抱幽”二字,她心想她记住了,之后便绕开这里。

    她这三更半夜在谢家转悠许久,的确是到了那几座高楼之下,有谢岸说的北山楼,她路过时诚惶诚恐地作了一揖,飞快逃离。

    转悠无果,眨眼间已经五更天,小宛感慨谢家实在很大,爬山实在很累,天蒙蒙亮的时候,合衣躺下休憩了一会儿。

    等谢家仆人来请她起床盥洗,她揉了揉眼睛,自然是睡得很不好了。一边揉眼,一边问:“姑姑,请问你们家家主打算几时动身?”

    这位姑姑倒是讪讪:“姑娘,少主他暂时还没有……”

    习惯了姬昼那自律的作息,小宛惊奇道:“难道他还在……”赖床一词她及时打住,瞅了眼外头,已经是辰时左右,太阳照屁股了。

    她觉得谢岸是世家子里的一股……非主流。

    她还是很思念姬昼的自律。

    也不知他怎么样了呢,他长得好,那妖婆会不会第一个就要欺负他?小宛耷拉着嘴角,一丝笑容也挤不出来,她还没睡上,就便宜了旁人不成。

    小宛在谢家蹭了两顿丰盛的饭,点评曰,可。

    到了黎河郡城已经是午后的事。

    这是一辆很简单朴素的马车,与平常人用的无二。

    谢岸在外头驾车,小宛在里面,没有把那匹笨马带上,主要因为它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水草丰美的谢家马厩,气得小宛直跺脚又无计可施。

    她就又想啊,要是姬昼在的话,一定难不倒他的,他看起来是那样无所不能。

    不知几时她已经觉得他无所不能了。

    但她转眼就想到无所不能的姬昼被人掳走,眼角抽了抽。

    马车低调地停在了九霄楼的门口,谢岸跳下马车,理了理宝蓝袍子,对门口女武士亮了亮什么东西,两名女武士立即诚惶诚恐地低头作揖,让了开。

    谢岸嘴角挂着清风朗月似的笑,状若寒暄般笑道:“两位姐姐近来可好?夫人近来可好?”

    小宛从马车里下来,拉了拉面纱,把自己的面容遮起来,也到了跟谢岸并肩的地方。

    那两名女武士惊讶地望她,一个说不出话,一个却是说:“……六百两?”

    小宛低调地点点头,“……”

    她寻思她是不是得把六百两还给人家,但一想,哪怕是只睡了他一晚,至少也得付五十两吧,她即便还,也当只还五百两才是。

    可怜的五百两,她摸了摸揣在怀里手帕中的银票,十分不舍,却是把它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递给谢岸,说:“还请谢公子届时把这银钱还给夫人。”

    她随着谢岸上楼,上得晕头转向,不知今夕何夕。楼内在白天点灯不多,许多地方敞开了窗子叫阳光照进来,她从窗口望见了黎河远近繁华,感叹着真真车如流水马如龙。

    大约很快就要见到姬昼——分别了一夜,她却觉得格外漫长。她生怕因为这一夜就要把他的容貌忘却,便止不住地在心里描摹他的五官。

    即将要见到他了吧?

    她心跳欢快,思绪纷纷。她一定得告诉他,男孩子在外面要保护好自己。

    而谢岸还在想待会儿怎么去开口——当然,他也不必顾忌什么,直说就行,还得想法子把这小娘子扣下来。

    到时候给她夫君一笔钱便是,他便想给多少合适——五百两吧,五百两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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