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他是认得的。
他回想到几天前黎河铸剑闭会的时候,与这个男人有过一面之缘。
铸铁是黎河郡及辖下大业,黎河子民仰以为生,而这份大业有七成掌控在了他们谢家手中。是以,由谢家家主主持每年二月里举行春朝式,开炉铸剑;十月里闭会闭炉。
冬藏日在闭会后的第六日,也叫做藏六——这六日之间,将陆续展出今年各铸剑家族所铸之剑,各地的人都可以自由买卖;而在藏六那天举行“出剑式”,仅出六柄当年铸剑名家的作品。
说穿了也就是拍卖。
谢岸身为家主,自己得有两把刷子,不,得有两把剑在身上的,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寻访燕赵之地搜集精石材料,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铸成了两把剑。
闭会那日,他带着其中一柄剑去了剑集,在角落摆了个小摊。他就是想看看有没有人慧眼识宝。
虽则,他这剑能不能称得上宝还不一定。
但他始终觉得是金子哪里都能发光,于是拾掇拾掇出一块破布盖在地上,把他的剑横在破布上面,拣了只小板凳坐着,开始嗑瓜子。
瓜子嗑了一小半,来来往往的人虽然多,始终无人问津。剑集上最畅销的始终是五百钱三把的菜刀,次畅销的是二十文一把的水果刀,令谢公子顿生壮志难酬英雄无觅的悲愁。
令他更愁的是,他的瓜子快要嗑完了。
这时候,一个毛脸大汉走过来,低头瞅了瞅他的破布上摆着的剑,摇摇头,“你这水果刀怎么卖?”
谢岸:“它不是水果刀。它是剑。”
毛脸大汉说:“哦,那你这水果剑怎么卖?”
谢岸:“……”
谢岸心想,他可是谢家的家主诶,他铸的剑怎么能太便宜,所以他自信比出五个手指,五千两。
“嘶——”那个大汉狠狠摇头,“五十文?你这水果刀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啊?别家就卖二十文——”
谢岸很想说他这不是水果刀。此时谢岸想起小和尚卖石头的故事来,只要别人出多少钱他都沉默不语,就能吸引越来越多的人。
但打算归打算,除了那个大汉以外,还真就没有旁人来问,他一时十分之沮丧,除了保持沉默不语好似也没有旁的法子,他悲愁之余且得出了他们谢家卖剑是不是卖的都是名气的结论。
由此可见品牌对于用户选择的重要性。
谢岸手里最后几颗瓜子也要嗑完,他正准备收拾走人,面前太阳光被挡住了一截。
他反应迟缓地嗑起最后一个瓜子,抬起头,望见背光里一个白衣青年俯身拾起他这柄剑,剑鞘托在手里。
“不卖了,这剑。”他目光同那个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接,只见对方凤眼稍低,又开始打量它。
对方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致,依他的经验来看,这是一双握过剑的手。
那人却并未理会他这句话,抽开一小段剑身,雪亮的,在他脸上印了一道两指宽的光带。谢岸看到他唇边攒出温润笑意,令人如沐春风,丝毫不迟疑地说:“五千两。”
他惊了惊。
“低了么?”那人望向他。
谢岸踌躇着:“它并非一把水果刀。”但他又很快改口:“呃,虽说它并非是水果刀,但砍瓜切菜什么的全都游刃有余,公子若有需要,我也可以给它改改?”
他可以为五千两折腰,对方说是啥那就是啥。
那人道:“我知道。此剑,剑脊增用锡,剑刃减用,头一遭浇铸时,在剑脊两侧预留沟槽以备嵌合,第二遭浇铸时,剑刃和剑脊相嵌合成为整剑,在两遭浇铸之后,还能薄如蝉翼,可见铸剑者的高明。”
说着又将剑抽得更开了,薄如蝉翼的剑刃,大约可见是吹毛立断。
谢岸感叹:“公子好生厉害的相剑术。那么,公子是不会拿去砍瓜切菜了罢,……”
铸剑与相剑从来相辅相生,有制作者就会有品评家,许多铸剑师因相剑师的一句点评发家致富,也有相剑师以点评铸剑师的作品而名垂千古。
“我夫人擅长舞剑,”那人静默了一刻后,静静道,“我想,这剑很合适。”
他的声音里几分怀惘怅然。
谢岸一听立马来了精神:“啊,原来是给尊夫人所购置的,那公子是来对了!我这柄剑,是采燕赵深山里的金精捶打淬炼而成,轻亮薄韧,尊夫人若见到一定喜欢!”
他很得意地说:“不瞒公子说,我这技术是跟我爹学的,我爹当年给我娘铸剑,我娘一见就喜欢上了——”
那白衣公子闻言,似有些微微失神,“她……”余下的话就没有了。
她不在了,我也不知她会不会喜欢。
谢岸不知他失神的原因,但料想应该与他的妻子有关,所以殷勤道:“公子不如试试趁不趁手?若是有轻重量需,我可趁这几日修改增补一二。”
白衣青年摇了摇头,自嘲般笑了笑:“三年前我已起誓,此生不再用剑。”
谢岸唏嘘道:“……那可真可惜啊,在下观公子的手,很适合使剑。”
谢岸打的主意是,这人眼也不眨地就肯出五千两买他这没有名气加成的剑,可见乃是个低调的土豪,若是不狠狠宰他一笔,他怎么对得起谢家家主的位置。
所以他又很殷勤地说:“既然尊夫人擅长舞剑,那么,过几日是我们黎河的藏六日,舞剑么,自然是有许多种舞,搭许多种剑的——公子不如携尊夫人一同参览?”
白衣青年与他对视了一瞬,笑起来,但此时全无方才的落寞感,只道:“谢公子相邀,盛情难却,在下届时一定前往捧场。”
至于这个谢公子,是谢谢他,还是说他认出了他姓谢,谢岸委实不知。
就这样,这人以五千两高价从地摊上带走了一柄剑。
而他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一路上其他兜售水果刀的摊贩纷纷蚊子见血似的凑了上去,导致剑集本就水泄不通的路更加水泄不通起来。
——
谢岸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这个土豪,更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他看中的小娘子是这土豪的小娇妻。
难道这是所谓的缘分?他的剑,大约是落在这位小娘子的手中?
看来他的五百两是拿不出手了——他心里唏嘘,得加码才行。不知道五万两他肯不肯呢?
但谢岸心里微妙,却只有他自己知道。
小宛才管不着他心里如何想的,这时候还在眼巴巴地等姬昼的反应呢。
依着她的想法,那姬昼一定得哄一哄她才行,她顺水推舟;姬昼那厢好像很不以为意,拿折扇敲了敲手心,小宛这时才注意到,他那扇子上竟然多了枚扇坠儿。
她一时瞪大了眼睛盯着那只扇坠儿,姬昼说的话,也仅仅是模模糊糊地进了她耳朵:“那么,小宛,你觉得你来得是不是时候?嗯?”
那是一枚很贵重的古玉,雕琢成孔雀开屏的样子,依着纹理雕镂,碧翠的雀羽,流白的颈项,碧波生彩一样的美丽。
她心中莫名地涌起涩感,明明,他明明说……叫她给他做一个扇坠儿的,怎么转眼间就另寻了一枚?
她嘴唇微微地动了动,但是什么话也没有去问,她好像,也没有资格去置喙罢。
他其实早已给她划下了一道线,平日里看不出,却在关键时刻成为不可逾越的鸿沟楚河。她又紧紧地咬起了唇,目光彻底游移开,只是心里有一丝难受。
她默然了。
当她不够专注的时候,就好像什么话也听不到,繁乱思绪中不断地涌出断片的记忆来,闪电一样从心头划过,匆匆的什么都没能留下。
倒是姬昼看她的眼光顺下去,见到扇柄上挂着的扇坠儿,分明知道她哪怕连吃醋也是做戏做出来的,可这次的默然却十分的真,叫他对她刮目相看了。
谁知道这个时候,一边的九霄夫人却神色微变:“谢公子,请带上你的客人离开九霄楼,璧荷,送客。”
小宛倏地回了神,惊急道:“为什么!”
然而不知哪里出现的女武士已经冒了出来,恭敬而冷肃地将她隔了开去。
却见九霄夫人眉目弯成冷冷的模样了,声音也似乎冷下来,她道:“这里旁的男人倒不打紧,只这位白公子甚合我心,小娘子,你说我怎么可以放他走?”
直至小宛坐上了谢家的马车,外头驾车的谢岸打帘子钻了进来,她还蜷缩着抱着膝盖,郁郁地想,那么他为什么丝毫也不反抗呢,难道说他也……,他真的是瞧上了这位夫人么?
谢岸给她买了一块馒头,她说了声谢谢,接过来小心地撕着吃。谢岸本来已经很饿,看着她这样吃,现在一点食欲都没了。
他叹了口气,说:“哎,我也没想到呢,小娘子,你那夫君实在很招人爱。”
小宛附和地茫然地点点头,她见过的世家女好像都爱他。
谢岸忽然道:“诶,不如今晚我们去把他劫出来?”他说着,似想起了什么,“不过……我想,他那般无动于衷的模样,或许是中了我……中了九霄楼的药,暂时不能走罢。”
小宛的眼光闪了闪:或者她是错怪了他?
但她旋即还是闷闷不乐:“唔……谢公子有没有瞧见那枚扇坠儿……”
谢岸道:“哦,你说那个,那是我……不不,那是九霄夫人的东西罢。她惯常喜欢给这些男人装点上她的东西的。”
可是,若他不肯的话,大抵谁也别想难为他;小宛心想。
谢岸道:“这样,今晚我们一道上九霄楼,我去找解药,你去带他走。”
谢岸是纯粹觉得好玩儿有趣,再者,姑姑还能拿他怎么样不成?他是姑姑的宝贝疙瘩呢。
小宛思绪纷杂,半晌,说了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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