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昼的目光穿过雕花的落地罩,望见立在一树烛山旁的她的身形僵了僵。
下一瞬,乌鬓堆云的谢九霄就笑了开去:“小娘子,你怎么又来了?”
小宛一句也没有说,也并不回头,手指渐渐地攥紧,旋即失落地松开。
她轻轻地抬头,又轻轻地低头,下一瞬,谁也没有料到她就飞快地跑了出去。
她几乎还听见背后九霄夫人那娇媚的笑声:“这小娘子醋性倒大。”
“随她。”
绕过楼梯的转角时,她手指抚过了壁上所绘的仕女图,那仕女提灯照花,却拿一双桃花眼盈盈望她,她也觉得那是在嘲笑她似的。
甫一出了九霄楼,但见轻薄的月光早已被云遮去,今夜里又飘飘散散开始落雪。
雪风夹杂雪片舞上她的脸颊,她呵了呵手,抱着胳膊慢悠悠地走到九霄楼后面的草丛里,谢岸先前说接头的地方。
薄薄细雪已经落了一层,她在草丛上仔细清理了一番后,拿一块手帕垫上,缓缓地坐上去,抱着膝盖,默默然等着谢岸。
她察觉到自己心情不好,便搜索枯肠地要给自己找宽慰的理由。
人生苦短,秉烛夜游,那么姬昼去同别的女子寻欢作乐,也是情有可原的了?再者,她又何必要那样为难自己,他寻欢作乐,关她什么事?难不成人家现在风花雪月,她就非要自找那风雪交加不成?
反正……反正她是个如夫人,也不是什么正宫娘娘。姬昼也不是她的意中人,她又有什么可拈酸吃醋的?
再者,姬昼不是也仅仅拿她做一个替身么?她既然是个替身,难道还有义务替别人吃醋么?
想到这里她又陷入了困惑,既然她享受了做替身带来的权利好处,要不要承担相应的义务?
鉴于这个问题太过艰深,她思索了一会儿后便摇摇头,好像不是她这个智商能思考出来的。
她想,她实在很没有必要郁郁寡欢,至少她现在怀里还有八十两巨款可以供她也去风花雪月一番。
想到这里,她快慰地舒了口气,似将心里所有郁郁都吐出来了一样;旋即她就心安很多。
谢岸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兀自抱着膝盖发呆。雪落得有些急了,她的头顶肩背都落了一层薄白,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妹子,你怎么就一个人?”他倒毫不客气便坐在她旁边,她原也给他收拾了一处坐的地儿,但也落了雪,他不拘小节地拍了拍雪就坐下。
他大约觉得她似乎有些郁郁,所以正了正语气:“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他心里自然是晓得原因的,他方才听到姑姑说什么去八楼找那白公子的话,他忖度她想必是撞见了那一幕。
他还想拍一拍她的肩,——谢公子安慰失恋的兄弟的时候都使这招——但手落在半空时听到她却开口,他旋即想到自己安慰的对象不是他的兄弟,这招大约不管用,又把手收了回去。
“我在思考……”她缓缓吐出一句话,谢岸凑近了些,她眨了眨眼,抬手把眼睫毛上沾的雪拂去,说:“权利和义务相统一……”
谢岸连忙制止她:“停,停,打住。我不听。”
小宛顿了顿,说:“那,谢公子,请问景合楼在哪里?”
她念念不忘她这个任务。
谢岸神秘兮兮地又笑了笑:“我可以带你去,但——”
她眼眸抬起,亮晶晶的,映着漫天飞雪:“什么?”
她本想说她可以把剩下的八十两给他当做报酬,想了想,还是先等谢岸开个价吧,万一他只要八百钱呢。
他说:“但明日我要主持藏六日,或许你听过……没听过也没有关系,其实说穿了也就是将积灰的几柄剑诓他们去花高价买——”他见她支起耳朵仔细地听着,更加起劲地说道:“妹子,你要不要去看看?”
小宛迟缓地说:“妹子……”
她有些犹疑,快速眨了眨眼,认真地看着谢岸,说:“敢问谢公子年纪?”
谢岸自信道:“十八。”
她喟叹:“好年轻。”她顿了顿,说:“我其实已经二十了。……呃,其实,叫妹子也没关系?”
谢岸惊得往旁边一跌,幸好手撑了撑。她看着笑了笑,说:“我也挺意外的,谢公子少年英才,真叫人钦佩。”
他又迅速坐直了。小宛笑起来,眼中灯火并飞雪绚烂。
她并不知,此时九霄楼八楼的一扇窗大开,一双眼睛遥遥地定在她的身上。
窗边风雪格外的大,扑簌着飞进室内,转瞬沾上青年的袍子,逝成水后,散化无痕。
“公子,九霄可实在猜不透公子的心思。”
谢九霄笑着叹息了一声,自罗汉榻上起身,挽袖向青花瓷盏里斟满酒,迤逦行向窗边青年。
青袍青年淡淡笑道:“在下所提的条件,还望谢夫人仔细考虑考虑。”
谢九霄道:“啧啧,公子当真不试一下这二十年的女儿红?”
他的目光依然淡漠地掠过漫天飞雪,他们两个已经走了,他的心思便也一并消失。
他缓缓侧过半个身子,倚靠在了窗边,并不去看谢九霄手中端着的酒盏,轻笑声说:“这般好酒,喝的都是谢夫人的伤心事,在下心领了。”
谢九霄想起昨天夜里,茫茫人海,她一眼就瞧见这个白衣独立的青年,所以掳了来;鸾帐锦烛,金丝绣凤,熏了玉笼香的屋子里,他本也是迷昏过去躺在金和合鸳鸯衾上。
她方要靠近,那锦绣榻上白衣青年倏地睁开双眼,一个鲤鱼打挺便行云流水似的坐直了身子,他眼眸清明,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开口第一句便是:“九霄楼的迷药,原也不过如此。在下该称您九霄夫人,还是陈夫人?”
她当场便僵住,脸色变了又变。许久没有人提过,她还是“陈夫人”。
但她久经欢场,又怎么会随意地退缩,故而顺势坐在床沿边,试图勾搂住他,笑说:“倒是许久没有人提及老身那死鬼了……不过,我是谁那又有什么重要的?来这里的男人,起先都抗拒,后来还不是个个都巴巴地要追着我跑?嗯?”
那白衣青年却轻轻侧过身,轻轻道:“在下是有妇之夫。”
谢九霄道:“这里的有妇之夫多了去了。”
他眼眸偏回来,与她对视,毫无怯场,明明只是那一瞥,无形里却让她感到格外压迫,那是上位者多年位高权重所形成的威压,他淡漠又温和地只是凝视她,就几乎叫她也不敢直视那双眼睛。
他旋即又偏过头道:“在下开门见山罢;此来,在下要同谢夫人谈一桩生意。”
“生意?哦?”谢九霄来了兴趣,“来我这九霄楼谈生意?那公子不妨说说?”
他道:“九霄楼迷药的配方,还有谢家铸剑的配方。”
谢九霄脸色又变了变,但还是维持着笑意,说:“公子好大的口气!这是不传之秘,怎么能随便给别人?”
他便拿眼去瞧一盏立在远处的莲花灯树,亦浅笑一声说:“我自己也可以研制出来,不过是时间长短问题罢了。若是等到那一天,只怕,九霄楼再无秘密可言,我也不知道……九霄楼还能屹立在黎河不倒么?”
谢九霄压低声音道:“阁下是谁?”
他已下了锦绣榻,缓步至那盏灯树前,慢条斯理拿剪刀剪了剪灯花:“我是谁,这不重要。谢家愿不愿意站过来,才最重要。”
他抬起眼,说:“谢梧前几日已经卸任还田。这世上的事,可说不清。”
那消息的确早已传进黎河,谢梧是她四哥,位高权重多年,竟然一夕“被”致仕解甲,她自然要怀疑这是否乃是朝廷那边要拿谢家开刀。只这西北分明也局势紧张,此时攫夺老将权力并非什么良策,除非君上他要给朝廷彻底换血……
她眉目终于整肃起来,问:“阁下开的价呢?”
“谢岸、谢沉平安。哦,此外,谢家子弟依然可以竞争下一届的骠骑大将军,那时谢家荣光仍在,至于造化如何,就看他们的能力了。”
“容我……容我考虑一二。”谢九霄若是再不明白这是谁,就是傻瓜了。但这层表面上的窗户纸她并未捅破,毕竟,以君臣相见总是不好的。
她离开后,璧荷过来问道:“夫人,那位公子如何处置?”
她淡淡笑道:“处置?我们哪有处置他的能力?你没见他压根没中迷药?你们请他安置到八楼贵客的厢房,仔细招待着,别惹什么不干不净的幺蛾子。”
璧荷道:“方才他问了奴婢一句……”
谢九霄道:“他问什么?”
璧荷道:“那位公子问奴婢可有个红衣女子来九霄楼寻他;若是有,别叫她进来。”
谢九霄若有所思道:“这样说,莫非是什么仇家?你届时多带几个女侍卫去拦着,——”她想着的是,能做他的仇家的人,势必睿智近妖、或者武功盖世,毕竟她也曾风闻过当今君上的剑术,出神入化。
哪知道璧荷过了一会儿来禀报说:“夫人……六百两打发了。”
她也就原话告诉了立在窗边盯着窗外的白衣青年,他诧异地说:“六百两?”
旋即他脸色沉了沉,谢九霄好心说:“这个仇家倒也看得开。”
他不咸不淡道:“那是我夫人。”
谢九霄:“……啊这。”
“这小傻子,”他几乎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总之又气又笑:“六百两就把她夫君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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