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不偏不倚地,就按在她的手指上,疼得她如触电般甩开了手。

    她忙着后退了两步,才抬起头,望到眼前撑了把素白纸伞的白衣青年垂眼瞧着那闲汉们设的赌局,轻笑:

    “我当是为了什么见着我便跑,原来是夫人忙着收钱,应接不暇。”

    她眼眶里因痛而生的热泪还在打转转,听了这句话,郁郁地抬眼望了他一眼,又迅速低头。

    她想他既然另有佳人要陪,她又何必去丢人现眼,这才悄悄地回来,他却说她是忙着收账,只是,她大概怎么也解释不清。

    尽管她很有跺跺脚然后一走了之的脾气,却又没有不去蹭一蹭他的伞的骨气。

    毕竟风雪实在太大了,她穿得又比较单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她便慢吞吞地向前走了两步,低着头不说话。

    风雪甚急。

    他的目光大约落在她脸上,停顿片刻,什么也没有说,举步向里走去,她便乌龟一样踟蹰地跟在他后面,走了两步后茫然抬头望着他的背影,便又在想,他大约并不需要她一起去,不然刚刚一定会说“走吧”;那么,她还是不必去了。

    她就又回了头,依然抱着胳膊走到原来处。那个坐庄的闲汉是个讲信用的江湖人,方才那赌局结果自然已经出来,所有盘子里盛的钱当然都归给了小宛。

    围在一块儿的闲人们纷纷红眼望着这红衣的蒙面女子,各自心里都想,万万没料到今年爆了冷门,这小姑娘怕不是有什么内部消息。

    小宛仔细地收拾着,那些金玉珠宝一件未取,银票也只拿了三张十两面额的并她原本的五十两。

    她从怀里摸出个荷包,装了一包铜钱后,轻声细语道:“剩下的,大家还是各自拿回去罢。”说完,又费力钻出人群,向城里繁华地段去了。

    黎河郡城很大,原也不是所有街道都算繁华,从厘水这高台到繁华街市得走好一段空旷街巷。

    小宛走过一回,差不多也能够记得路,摸索着也穿过这些街巷,望到德隆大街那金碧辉煌的牌坊。

    她就又加快了脚步。

    因是白日飘雪时分,街上也不算热闹,甚至于有些冷清,她似散步一样,低头望着青砖,跳踩着青砖的接缝处,一个人寂寞又自娱自乐似的往前走着。

    她踩了一会儿,忽然有热气袅袅地绕到她鼻尖跟前,她的鼻尖仿佛就追着这缕热气转了过去,正见街边有个烙饼的小摊,热气腾腾的烙饼香气扑面而来。

    她惊喜地“哇”了一声,小步凑上前,垂着眼指了指摊在炉边的烙饼:“老板,请问这个是什么味道的?多少钱啊?”

    老板说:“这是咸味的,两文钱一个。小姑娘要不要买几个尝尝,我们家的烙饼远近闻名啊!在绛京也有分店的——”

    小宛说:“那请问有没有甜味的呢?”

    老板说:“有的,有的!也是两文钱一个!姑娘您稍等,马上就好——您要几个?”

    小宛思索了一番后,弱弱比出四个手指头:“四个。”

    漫天飘雪里,她紧紧抱着胳膊,不时冷得跺跺脚,一会儿好奇打量着周围,一会儿又低头看着脚尖。

    雪沾上她乌黑的头发,她伸手乱拍一气,又开始焦急地左顾右盼起来。

    小宛终于瞥见有家小茶馆门边坐着个卖伞的老太太,立即小跑过去,弯着腰,笑盈盈地说:“奶奶,请问这伞怎么卖?”

    “这种大的,三十文一把;小点儿的,二十文一把。”

    小宛自认用小点儿的伞差不多就够了,于是欢快从荷包里数了二十个铜板递给老太太,等撑开伞后才发现,这小点儿的伞似乎小得不是一点儿,而极有可能是小了一个小数点。

    她有点哭笑不得,这伞大约是儿童专用的,还是她喜欢的画了小红花的油纸伞,只是真的太小了,仿佛一口炒锅的锅盖。

    但这伞勉强能遮一下,她又举着伞踩着砖缝回到烙饼小摊跟前,提着装有四只烙饼的袋子继续跳踩着砖缝往前走。

    她找到了一家看起来还算有面儿的药铺,叫什么长春堂的,问药铺伙计可有什么消肿止痛的外敷药。

    大约是看不出她究竟有没有钱,药铺伙计便热情介绍道:“这种,是我们家不传之秘,雪砂膏,宫里头也用这个的——”

    小宛问价,小宛摇头,小宛拒绝。

    伙计舔了舔嘴唇:“啊,那姑娘看看这种,一般的富贵人家多用这种的,不贵!”

    小宛第二次问价,第二次摇头。

    伙计挠了挠头,为难了一瞬,又兴致盎然介绍说:“这种?物美价廉,我们上上下下的都用这种!”

    小宛第三次问价,第三次摇头。

    小宛试探着说:“能给我推荐个一百钱左右的吗……”

    伙计的神色顿时鄙夷起来:“姑娘,您是精细人,那些粗陋的药伤皮肤呢,姑娘家一般不用的。”

    小宛迟疑着说:“其实,也没有关系,……我……我只有这么多钱。”

    伙计只好给她拿了一盒外涂用的不知名药膏,早晚外敷各一次。就这也值一百二十文钱呢。

    但小宛心里已经很知足,她能照顾自己,也并不介意以什么样的方式活着,精致有精致的活法,粗糙有粗糙的活法;而她,活着便很开心了。

    世上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她觉得她的思想境界还停留在这一层。

    她缓缓地又往回走,落的雪飒飒打在伞面上,地上青砖也落下薄薄一层,她踩上去,就印下一个脚印来。

    她又觉得这样很有趣;或许也仅是自娱自乐一样,她一路低着头踩着脚印玩,走了一段路后,看见了一个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小孩儿,她便走过去,蹲下来,笑盈盈问他:“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小男孩奶声奶气地说:“我等我奶奶呢——”

    她看他穿着破敝,动了恻隐之心,便递给他一个热腾腾的烙饼,还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等她渐渐地走出了繁华地段后,又是空旷而冷清的街巷,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而漆黑屋檐上落着茫茫的白,她望不见更远的地方,也不知道出剑式怎么样了。

    她停了停,在一户人家门前的小石阶边上坐了下来,拿出那盒药膏,用手指头沾了点,细细地给受伤的手指抹上。

    虽然是便宜的药膏,味道也有些刺鼻,但一时叫她肿胀发热的手指清凉了一些,她还是喜滋滋地觉得还算不错。正抹着药膏,忽然从狭窄的巷子口窜出来几个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来。

    她完全没在意,一门心思地只想着上完药从怀里拿只烙饼吃吃,她有点饿了,直到面前本就暗淡的天光又被人影笼罩,她才猛然抬头,正看到三个佩剑的壮汉面目猥琐地盯着她笑。

    “小妹妹,一个人哪?”

    她一面站起来,点头,一面已在瞅着时机,心里说不慌是不可能的,三个壮汉,便是成年男子也未必能逃脱——何况一个弱女子!

    可她绝对要活着。

    那为首的汉子桀桀笑着,就要动手来勾她面纱,还暧昧说道:“哥哥们也闲着呢,哥哥陪你说说话怎么样?”

    她看见他那腰上佩剑,假意地笑了笑,声若游莺,说:“好哥哥,奴家也正寂寞哩。”

    这三个人立马仰头狂笑:“哎哟好好好,真是好知趣儿的小娘子啊!”那头一个汉子便要过来抱上她,她也装作伸手去回抱的样子,胳膊伸到那人腰边时,闪电般握住剑柄拔出他那腰上佩剑。

    剑是重剑,阻力甚大,她强忍指间剧痛一丝不敢迟疑地拔剑,再是猛一个踢腿踢中那大汉□□——她学的剑舞可并非噱头,那一脚踢得既快又狠,登时那个大汉便捂住裆下往后一跳,脸面青紫叫道:“你——你个小贱人——”

    她格起剑来,趁着那另外两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拿剑身上最为锋利的剑尖竭力横划过他们两人的大腿后,迅速从侧边跳开逃跑。

    她力气还是太小,大约并没能伤他们太深,那两人跳了一下,立即叫道:“想跑,没门!”

    他们似鬼魅似的跑得异常的快,但她身子胜在轻盈灵活,一时间他们竟然不相上下,后面始终追不上她,她也摆脱不了他们。

    她手里还握着剑,打算着实在跑不过就跟他们拼了。

    她心底空白一片,似乎从未指望谁来救她,她好像谁也指望不上。她只能指望她自己自救。

    菩萨普渡众生,而她从来都是选择自渡。

    迎面刮来的风并狂舞的雪花砸在她脸上似的,冰冷的,生疼。

    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活着,唯一的心愿就是活着。

    街巷支岔众多,她拐进一条小巷,见到一户人家的围墙低矮,情急之下,奋力地翻身进去。院子角落里有棵一人高的松树,她立即蹲下来躲到松树后面。

    这时,她听见矮矮围墙边有急促脚步声,还有男子气急败坏的声音:“人呢?怎么到这里就不见了!”

    另一个道:“肯定跑不远,就在这附近!”

    她出了一身的冷汗,心跳得极其快,快要跳出嗓子眼一样;偏偏她身上这件是红衣,这般瞩目的红衣。她懊恼怎么不穿身破布出来,再抹上一把泥。

    围墙低矮,那两人还没有走,小宛心惊胆战甚至不敢抬头,只怕一抬头就正好与他们对视。

    她连呼吸都压抑着,恨不能缩成地上一根松针。

    她感到墙外的人声忽然安静了些,这并不是好兆头,她并不知道那两人正在怀疑她是否躲进这个小院子。

    这时,从屋内颤颤走出来一个老奶奶,牵着孙儿,颤颤巍巍地拾了块破布,——是那种摆地摊时用的破布——状若无意地丢在了那松树后头,还说:“乖宝儿,院子脏了,快叫你爹跟你几个叔叔出来扫扫……”

    那两个大汉听罢,探头瞧了眼,正对上那老太太眼睛,老太太瞪着狠狠道:“瞧什么瞧,没见过好看的老太太啊?”

    那俩人顿时无趣地走开了。

    老太太原正是卖伞的老太太,等那坏人走远后,才走到松树跟前,轻声道:“好姑娘,出来罢,那坏人走了。”

    可许久没闻声。

    小男孩叫道:“奶奶,姐姐不会是死了吧!”

    老太太敲了敲他的头,斥道:“瞎说!”说着,伸了手去揭开那块破布,愕然发现破布之下,那个红衣的小姑娘无声地哭着,哭得格外伤心。

    她兀自抱着膝盖,手揪着衣角,把头埋在膝盖间,怎么也不肯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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