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肆宁有记忆起,她的父亲总是很忙,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她的母亲流连于各种宴会与应酬,常常在半夜醉醺醺的回家。

    其他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一起接送上学放学,而她就只有家里的司机每天公事公办的接送她。

    童年懵懂无知,不清楚心里那股闷闷的感觉是什么东西。直到上三年级,有一次考试她得了第一名,老师当着全班的面夸奖她,她心里却很平静,没有一丝波动。

    回到家,发现肆渊坐在沙发上看文件夹,那是一年间她第二次见到他,终于等到在他面前表现的机会,她激动的拿着试卷跑过去对他说:“爸爸,我考试得了第一名!”

    她很期待他能够对她笑一笑,然后夸她几句。

    可是没有,他只是淡然的看了眼试卷,然后说:“嗯,知道了。”

    哪怕他只是说一句“还可以”,肆宁都会觉得他是在夸奖她然后高兴上好几天。

    而他说完那四个字后就拿着文件夹起身,走到门口拿起西装外套离开了家。

    肆宁怔愣在原地,望着被关上的门久久没有反应过来,大概过了十分钟,门被打开,那一刻她的心是升起来的,她以为是肆渊折返回来,她以为他刚才出去是给她买奖励礼物了,她以为她的父亲只是表面严肃,实际内心还是在意她的。

    她以为……

    期望有多大,在看到姜洁冷脸走来时的失落就有多大,姜洁看着站在那里的肆宁,然后扫了眼她手中的试卷,红色的100分赫然显示在视线中,姜洁如若未见,语气凌厉的冲她道:“傻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回房间做作业!”

    第二天,早读时候,肆宁听见后排的女生在跟她同桌聊天,她同桌问她:“你这次考了第十,你爸妈没给你点奖励?”

    她像是在说一句很有趣的事,咯咯笑着:“我爸说我闺女真棒,然后乐呵呵的给我包了顿饺子。”

    那是肆宁第一次切身实际的意识到,原来从小到大在看见别人有父母陪着的时候,心里那种闷闷的感觉是因为羡慕。

    她不想要显赫的家境名利,不想要被一群虚伪的大人吹捧讨好,她不想要成为人人羡慕的肆家千金。

    她只想成为她羡慕着的有父母陪伴的普通人。

    然而这注定是妄想。

    成为普通人的愿望或许可以实现,而有父母陪伴的一点,她这一生都不会有机会体验到。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自己肮脏不堪呢?模糊记得,是五年级那年,学校举办亲子运动会,接到这个通知的时候,肆宁看着周围同学喜出望外的模样,她内心恶劣的希望运动会那天下一场大雨,活动取消,她想要看到所有人难过伤心的模样。

    那天晚上肆宁回到家,家里只有保姆在,她忍了很久,才没有把麻烦保姆阿姨冒充她家长去参加运动会的请求说出口,因为她心里怀着一丝希望,一丝姜洁会大发慈悲去参加的希望。

    一直等到十点,姜洁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她看上去状态很疲惫,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按揉眉间。

    肆宁从房间出来,将保姆阿姨熬好的解酒汤从厨房端出来,站在姜洁旁边,轻唤她。

    姜洁听见声音后掀起眼皮看她一眼,面上没什么情绪的接过汤,说了声谢谢。

    喝了两口,姜洁见肆宁还站在那儿,便皱起眉,说了句时间不早了,赶紧回房间睡觉。

    肆宁内心挣扎许久,才试探的道出运动会的事情,问姜洁有没有时间参加。

    姜洁敷衍了句看看再说。

    也是肆宁自己自作自受,明明姜洁已经表现出不耐烦,她却没有自知之明的赶紧回房间,而是说了句:“如果您没有时间的话,可以问问爸爸吗?”

    就是这样一句话,彻底将姜洁的怒火点燃,她将手中的汤碗狠狠摔到地上,带着温度的汤汁溅到肆宁的腿上,她惊吓到尖叫出来,还处在恐惧中没有缓过神来时,姜洁猛的站起来,愠怒凶狠的指着她谩骂:“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值得肆渊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陪你参加那些没用的活动?简直不自量力!你知道你在他眼里是什么吗?是污点!是屈辱!是看一眼就觉得恶心的蛆虫!如果没有你,他压根就不用窝囊的忍气吞声这么多年!如果没有你,他就不用被迫和心上人分开和我结婚!你毁了他一辈子,你知道他有多恨你吗?!”

    那天肆宁受到的打击太大,连续发了一周高烧,那一周,陪伴在她身边的只有保姆,在她半梦半醒之间,她感受到保姆阿姨给她换了一块毛巾敷在额头上,帮她整理了一下汗黏在脸上的头发,怜悯道:“可怜的孩子。”

    一周后,姜洁回家,看了眼病恹恹的肆宁,没有一句关怀的话,直接指使保姆说:“给她打扮的精神点儿,晚上要去参加一场重要的宴会。”

    在保姆阿姨赶紧去衣帽间给肆宁找礼服时,她警告肆宁:“肆渊也会去,这场宴会涉及到肆姜两家的利益,你身为小千金,装也得给我装的优雅淑女点,别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丢了两家的脸!”

    那一年,肆宁终于认清自己存在的定义,是肆渊的污点,是姜洁的棋子,是肆姜两家维持外界名声的傀儡。

    她愈发沉默寡言,如同丧失自主感情,任由摆布。

    后来,肆渊的花边绯闻层出不穷,被他包养的情人数不胜数,甚至有胆子大的,挑衅到姜洁面前,得到的下场相当凄惨。那女人恃宠而骄,可她偏偏忘了,姜洁一届女流能驰骋疆场这么多年,除去姜家这个背景靠山以外,手段又岂是一个狠字能概括了的。

    而肆渊眼看着自己的情人被姜洁收拾,却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肆宁认为,他是没有心的。

    他像是被压制多年而开始反抗,不顾肆姜两家的颜面名声,嚣张放肆。

    而姜洁在肆渊面前始终保持着女王姿态,犹如在看一个跳梁小丑,不屑一顾。可回到家锁上门,她便撕破所有面具,露出真实模样——

    不折不扣的疯子。

    肆宁目睹着她这不为人知的一面,并成为她肆意发泄情绪的物品。

    这种生活维持到肆宁高二刚开学没多久,也是她和陆蘅约好复赛见的前几天,姜洁意外得知肆渊这些年养的情人都是假象,那不过是他为了保护那个女人和那个孩子所使出的计谋。

    这场耗时十七年的战役,姜洁败的一塌涂地,她深受打击,彻底疯魔,那天接完肆宁放学后,她开车驶上高速,在一处无人的弯道,踩下油门,转动方向盘冲向护栏。

    “宁宁,陪我一起下地狱吧”,姜洁说。

    …

    肆宁最后一句话,道出了无尽迷茫、无助以及痛苦,这些情绪掺杂在一起形成一个死结缠在肆宁心里,她解不开。

    凌医生安静的听完她诉说出心声,空气沉寂,她的目光投在肆宁脸上,一瞬不瞬。

    良久,她轻眨眼睫,用轻柔和缓的声音告诉肆宁:“肆宁,不是所有问题都有正解,你若执着寻求某个答案,只会让自己在痛苦的沼泽中越陷越深,那样谁也救不了你。你自己也说,你摆脱了那个家,重获新生,这是你曾经梦寐以求的,如今实现了,你该做的是珍惜现在得来的一切,向前走,别回头。无论那些人是死是活,都跟你没有关系,他们在你未来的人生中,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肆宁摇头,“我知道,但是只有我自己这样想是徒劳的,他们并不配合,就前两天,我的奶奶生病,那个男人提出想让我去见一面。我不想猜测他们的目的,因为绝对不会是出于亲情。”

    “你做出决定了吗?”凌医生问,“去,还是不去?”

    肆宁沉默须臾,然后说:“我不想去。”

    “无论他们出于什么目的想要见你,只要你无动于衷,那么他们就会因为自己的目的实现不了而处于被动状态,你掌控着他们的情绪,这样想想,其实是一件很过瘾的事情,不是吗?”凌医生温柔的笑着。

    被凌医生这样一说,肆宁内心压着的那团乱麻好像逐渐散开了,呼吸间顺畅许多,她跟着轻笑起来,“嗯,您说的有道理。”

    “你的情绪会失控,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你沉浸在过去的沼泽里,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向下深陷,你越是挣扎便遭的吞噬越强烈,所以你需要有人帮助你,将你拉出来,带着你向前走”,凌医生说。

    凌医生的话让肆宁陷入沉思。

    “既然已经开启新的人生,你不妨试着敞开自己孤僻世界的大门,走出去,结交朋友,开拓眼界,时间久了,你的心结自然就会打开,也终究会与过去彻底释怀”

    肆宁听着凌医生的开导,良久,她带着迟疑犹豫道:“我不知道您说的这个人是不是已经出现了,但我确实遇到了一个人,和他接触时,我的情绪会发生变化。”

    “哦?”凌医生微微惊讶,“可以和我分享一下吗?”

    肆宁自己也想不通,所以如实告诉她,希望能够获取答案,“一年前,我和他在竞赛中相识,添加了好友,这一年间,我们从未再见过,但他会时不时给我发消息,问我学习方面的事情,三番两次后就熟悉了些,聊天内容不再局限,他会像朋友一样对我表达出关心,雨天提醒我带伞,天冷提醒我加衣,会在节日时祝我快乐。”

    说着说着,肆宁停顿下来,似是突然走进一个陌生胡同,迷茫着,不知所措。

    凌医生适时开口:“然后呢?”

    “然后……”,肆宁暗自挣扎须臾,缓缓开口,“明明聊天内容都是很普通平常的,我却会从中感到轻松,这是我从前人生中从未出现过的现象,我想不明白。渐渐的,我觉得文字过于苍白乏味,我想要亲耳听见他将文字内容讲述给我听,这个念头一产生出来,我就做了决定,转学去了他的学校。”

    凌医生忍下震惊,继续问道:“然后呢?你转学之后见到他了吗?”

    肆宁点头,“见到了。”

    凌医生笑道:“那个时候,我想你一定很开心。”

    肆宁;“嗯,很开心。”

    像是在听一个美好的故事,凌医生神色中带着八卦成分,她问道:“那他见到你了吗?”

    “嗯,我和他在一个班”

    凌医生惊讶,“这么巧吗?”

    肆宁默了默,然后说:“不巧。”

    凌医生:“嗯?”

    肆宁:“我知道他在哪个学校,在哪个班,所以故意出现在那里。”

    因为一己之私,擅作主张出现在他面前,却完全没有考虑过他是否愿意见到她。

    “我很害怕,害怕他看穿我的目的,认为我是有心机的坏人,所以这两天的接触中,我一直保持着警惕,努力掩藏真实情绪”,肆宁垂眸说着,忽而抬眸,看向凌医生,“可这样实在是太难了,您不知道,他有多好,我只要见到他,就会开心。”

    “我从前一直行尸走肉般的活着,不知喜乐,也无所求。总觉得这样太无趣,不如死了轻快。可自从见到他以后,我竟然……开始期待明天。”

    “我知道我这样做很自私,但是我不后悔,哪怕以后他知道真相,知道了我在利用他,我也不后悔。”

    大不了,被他惩罚,再不相见。

    她自己种下的因,便甘愿承受恶果。

    …

    一个小时后,肆宁走出心理咨询室,站在门口,不远处是马路两边的绿化丛,枝繁叶茂的大树一棵挨着一颗,地面上洒下一片阴影。

    晌午时分,太阳正烈,有道道的光线穿过复杂的枝桠间隙,霸道的侵占阴影部分。

    肆宁恍惚意识到,光芒是这个世界上最无可抵挡的东西,它能冲破所有隔阂,映在它想要出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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