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就在仙宾居一片热闹的时候,梁九天悄悄回了府。
他并不关心也根本不在意顾阔云到底会不会来,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那件事,他来来回回在心里盘算了良久,最终认为并无什么不妥。
他在书房坐了许久,面前的案上放着一只盘子,里面是黄金,黄金下面压着一个纸封。
“梁昊。”梁九天终于开口。
这时,那个一直在门廊垂首而立的少年,闻声进屋应道:“是,九爷。”
“带上,去找卜裁缝。”梁九天指了指盘子。他脸上没有展露太多的表情,没有往日的严酷与冷峻。
“梁昊”这个名是九爷赐的,那少年并不记得自己曾经叫什么,就算记得,也已忘记,彻底忘记。
那天,一大队兵马踏平了他住的地方,放眼望去,满眼皆是废墟。
坍圮的房屋,被烧黑的围栏,还有死掉的牛羊,和地上已经变成了暗红色的血。
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躺着他的娘亲。
半个时辰前,他的娘亲正在给他捏包子,在他的记忆里,娘亲捏的包子,又大又香。
他没有哭,只觉得一滴泪也流不出,他也忘记怎么跑出去的,究竟跑了多远,只记得最后跑的口干舌燥,喉咙几欲出血。
在破庙里度过无数个阴冷又饥饿的夜晚后,他决定上山,去月停山当土匪。
月停山有最心狠手辣却也最义薄云天的土匪头子朱旻,他只希望朱旻能收下他。
那个时候他已经有五天没有吃饭,虚弱到第一步踏出破庙的门第二步就会倒在台阶上。
但他却觉得他还能走,但最终还是倒在了台阶下,就在失去意识前他看到了一个人,他听到这个人问他:“你叫什么?”
“我不记得。”他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后来这个人带走了他,后来他知道了这个带走他的人叫做梁九天。
他从温暖如春的房间里醒来,在食物和水填饱了肚子之后,他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他醒来那天,梁九天又问他:“你叫什么?”
他依然道:“我不记得。”
“那你记得什么?”
“我只记得我现在已是九爷的人。”
九爷深深地凝视着他,道:“很好,你还要记住,你现在叫梁昊。”
少年就像现在这样,垂着头,语气却无比坚定:“是,我是九爷的人,我叫梁昊。”
这里是九爷的书房,也是整个府邸的机要重地,能在这里服侍的人不多,能在这里服侍九爷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梁昊。
九爷赐予他的一切已够他拿几辈子来还。
就算九爷提出让他切断两根手指只为了自己开心的无理要求,他也一定不会只切一根。
九爷当然不是无理的人,所以他也不需要去切手指。
九爷只是让他去置一件衣裳。
梁九天长身而立,双手背负在身后,凝视着梁昊走来,不置一词。
梁昊也并未开口询问,因为根本没有必要。
九爷的话是用来执行的,而不是用来质疑的。
这一点,服侍九爷这些年,深谙九爷脾气的梁昊自然清楚的很。
盘子里安静地躺着九两黄金,整整九两,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九爷要做的这件衣
裳,需得黄金九两。
九两黄金可以办很多事情,能买普通百姓大半年的口粮,也能买摘星楼头牌的春宵一夜,还能买一条人命。
九两黄金一件衣裳,一件衣裳一条人命。
这是规矩,卜裁缝定下的规矩。
找卜裁缝定做过衣服的江湖中人,从未有人觉得这九两黄金花的冤枉。
卜裁缝的铺子东边是一家叫“江南春”的丝行,对面是一家名为“添花锦”的绣庄。
卜裁缝的裁缝铺却没有招牌。
卜裁缝就是招牌。
而且这个招牌比任何天花乱坠的名字都实用。
卜裁缝可以三天三夜毫无休顿的为一个百天的孩子赶制一件精巧的夹袄而不收分文;也可以只做一件单衣而开出天价。
卜裁缝还有一种特别的手艺,是其他任何裁缝都做不来的。
那就是做一种特别的衣裳。
普通人看到那种衣裳,并不能看出哪里特别,因为它和其他衣裳根本没什么两样。
特别的不是衣裳本身。
是衣裳的价钱,还有穿衣裳的人。
只有穿衣裳的人才能看得出这衣裳的特别之处。
这种衣裳,一件九两。
黄金九两。
如果有人送你这么一件衣裳,你会不会高兴?
当年“长生大侠”史长生收到这么一件衣裳时,非但不高兴,就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只剩满满的恐惧。
当时史长生痴痴得瞪着那件衣裳,面如死灰。
活人的脸不会一直死灰色,只有死人才会。
当月十五,史长生的脸便成了死灰色,而且那日之后,再没有变回来。
那晚的月,很圆。
月圆之日,便是催命之时。
如果你有这么一位“好朋友”肯花九两黄金,为你置这么一件“贴心”的衣裳,除了为自己大哭一场,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你甚至连那位“好朋友”是谁都不知道,就算向朴裁缝打听,也无济于事。
因为你根本打听不到。
哪怕你花很多钱来打听,也毫无结果。
这,也是规矩。
卜裁缝的规矩。
梁昊此刻就立在朴裁缝的铺子门口,不过不同的是,他没有垂着头。受令外出办事,代表着主子的地位与尊严,这一点,他也拿捏的很恰当。
梁昊站在那儿,一直静静等到铺子里那双母女走出来。
女人温柔地对小女孩说道:“跟卜爷爷说再见。”
“卜爷爷再见。”
“好,好,再见。”卜裁缝回应着小女孩,嗓音中充满着慈爱。
“门外的朋友久等了,请进来。”卜裁缝这句话不甚客气,声音一改冷沉语气。
他一双空洞的眼睛,凝视着虚空,却又像凝视着一切。如果你看向他,就会觉得他正瞧着你。
但他当然不会真的瞧着你。
因为卜裁缝是个瞎子。
裁缝,是最需要眼力的一种活计,而卜裁缝却是个瞎子,这岂非很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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