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袱内是棉衣鞋袜。

    从爹去后,再没有人管过他们穿什么。

    他们也没有什么可穿,三个男孩子,一切努力能够果腹就是好光景了。

    那时候三个人冬天都是围着家里的薄被过来的。每年秋天,陆卓就带着两个更小的去山头捡柴火,这样冬天不至于太冷。

    就是他们慢慢大了,陆卓终于能打到猎物,留下了件毛皮,陆倚做成衣服也只够他和陆归轮着御寒。后来为了陆归的病,过冬的衣服也卖了。

    崭新的鞋袜棉衣,于他们太遥远了。

    他们穿过吗?大概只有陆卓还能记起这样的衣服穿在身上的感觉,久远地好像上辈子。而陆倚陆归两人,连记忆都无处寻觅。

    眼前人就这样给了他们,再次有人把他们的寒温放在心上。

    看到许温要分棉衣,除了已经把自己收拾干净的陆卓,剩下两个赶紧争着洗手洗脸。

    两人站在大哥旁边,伸长脖子看着许温手里好看的棉衣。

    许温把棉衣拿给他们,她自己也抱着自己的长袄,忍不住学陆归狠狠蹭了蹭,感激这个时代有棉花。

    曾经研究了家里的薄被填充的是柳絮芦花这样的东西,又了解到村里人的棉袄都是填充这些,再就是鸡毛鸭毛各种动物的毛。问起棉花,村人都是一问三不知。

    可偏偏又能说出来棉布。

    这次进了县城更多地了解了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水平,棉花早已经出现,在中上层也算普及,但村子里确实少见,毕竟棉花比起麻褐贵太多了。

    她和陆卓的长袄都是月白色叶纹的,陆归和陆倚都是热闹的红色,不同的是绣纹,陆归是折枝花纹的,陆倚是团花纹样。

    “真软啊,里面是什么?”陆倚喃喃问,是他没有摸过的软和。

    “棉花。”

    果然陆归陆卓都没有听说过,反而是陆倚惊诧地瞪大眼,“是棉?是棉啊!”

    许温看向陆倚,这家伙真是什么都知道啊。

    陆倚不好意思解释,“我就东听一下,西听一下的,就听到过。地主家的小厮提过,我也是听他说,他家少爷冬天盖的是棉被穿的是棉衣,软和地跟躺在云彩上一样。”

    他这才伸手摸上了厚实的棉被,果然同样软和的感觉,“一样的,是棉啊!”

    许温无语:都说了是棉被。难道他们以为是塞了别的东西的棉布被子?

    “这得多少钱啊?”陆倚憋了半天,终于问出口了。

    “可贵了,所以你们可都使劲穿,使劲盖。”

    就这么四床棉被两床大褥子和四身棉衣棉鞋,就花了六两银子,再加上她买的一套笔墨,一共就用了七两。

    要知道除了这些,剩下这一院子东西加上人家还没送过来的一车黑瓦窗纸,一共也就五两银子。

    而此时西里村民一年都不一定能存下来五两银子。

    果然小温总还是她小温总。

    这次连陆卓都忍不住又问了一遍,“那要多少银钱?”

    “把心放肚子里,我就是挣钱给你们花的,谁让你们对我有救命之恩呢,你们就放心穿用吧。”说到“救命之恩”,她特地看了一眼陆倚,这家伙生怕她记不住陆卓的救命之恩,恨不得一天变着法地说上好几遍。

    陆倚脸又一红,“我就是嘴碎……人家都说大恩不言谢……”好像越说越不对。

    许温随口接道:“是,所以我不是以身相许了,以后一辈子都得挣钱给你们用了。”

    这次轮到陆卓脸红问不出话了。

    她又指了指旁边,“褥子在那儿,咱们炕上也该有厚褥子了,冷冰冰硬邦邦的难为你们能睡着。”

    陆卓抬眼看了看许温,到嘴边的多少银钱又被他咽了下去。

    陆倚完全沉醉在观察鞋子抚摸棉衣中,厚墩墩的,软和和的,只是看着就知道穿上必然很暖和。

    已经很久没有过过这样的冬天了,有厚衣,有暖鞋。

    望向眼前这个笑着指给三儿看他那双鞋子的姐姐。她说她这一辈子都会对他们不离不弃,永远跟他们在一起。

    她说她会对他们好。

    其实,陆倚始终不信。

    可她就在按她说的做,对他们好。好得让他觉得有些虚幻,小心翼翼,生怕一下子惊醒,手中的鞋袜衣服就这样没了。

    这样的梦不是没做过。

    许温早就打算一挣钱就给他们买衣服买鞋了,走之前也悄悄拿到了他们的尺寸。

    又打开一个盒子,里面装着的东西让陆倚本就闪闪发光的眼睛再次一亮:牙刷子,澡豆,还有用来擦脸和手的面脂。

    他在孙小香那里见过,给哥哥和弟弟一样样数过来。

    “面脂是保护我们的手和脸的,你们看姐姐这么大年纪还这么好看,都多亏了这些。”说到这么大年纪的时候,许温露出牙疼的表情,尽管她自觉年轻,奈何身边的人太年轻。

    许温打开一盒,挖出一些搓搓自己的手又给陆归搓了搓小脸和手,“闻闻香不香?”

    陆归低头一闻,好香。

    “不想变丑,就记得每天用。不然到时候你们都丑着,家里就我一人独自美丽。”

    陆卓、陆倚、陆归:

    随后又给他们看扯得好几块布料,这些都是用来给家里人做衣服的。当然,还有她心心念念的草纸。

    陆倚大不解,“干嘛买这个,多费钱啊!”

    陆卓看了他一眼,他就不敢再大声说了,大概还是不明白为啥非要用这个,必然不便宜,怎么就比竹篾用起来好了?

    这么多!得多少银钱啊!不比衣服棉被,爱惜着点能穿用一辈子。这,擦一下不就没了?每一下都是银钱呢,想想陆倚就觉得心疼。不行,回头得跟大哥说,让他劝着点姐姐。不能这么花钱。

    许温看陆倚瞅着草纸,一脸肉疼的样子。

    没好气瞪了他一眼。这家伙,看到那么多布料,他怎么不嫌浪费钱。那些布料每人至少能做两身衣服了,也没见他嫌多啊。反而双眼亮晶晶,拍着胸脯说交给他。

    还是人陆卓明白,马上就非常小心地给她包好一大包草纸,生怕落上灰尘。

    这才是对待人生大事的态度啊。

    最后就是买的油盐酱茶,后面那个许温始终让人轻拿轻放的筐,拨开上面覆着的一层厚厚的稻草,是半筐鸡蛋和猪肉。

    筐子挨着的两袋子,一袋子是白面,一袋子是大米。

    看着白花花的大米从他们手指间流过,再伸手抓起来,满脸陶醉和稀罕。

    陆倚也想这样试试面粉,被陆卓一巴掌拍在手背上,缩了回去。

    “我手又不脏,洗了好几遍呢。”

    陆卓还是摇头,二话不说就用草绳把袋口扎起来。

    “摸摸咋的?又不会摸少了?看着雪一样,这让人怎么舍得吃啊……”

    许温托腮坐在那里看着他们三个,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觉得至少这一刻岁月安好。

    “温温,这就是家人的意义啊。”

    “家人的意义?”

    姥姥点头:“守望相助,不离不弃。家人就是守护啊。”

    陆卓抬眼,却觉得从她带着笑意的眼睛里,再次看到了那缕孤单和苦涩。

    伴随着一种遥远。

    明明她就坐在眼前,那一刻却让人摸不清她在何方。

    遥远地让人看不透、触不到。

    竟让陆卓再次觉到,不是此间人。

    宛若手中沙。

    他握不住,留不得。

    陆卓心慌,忙笑对许温说:“这样白的米,很贵吧?也不知道是更北面来的,还是南面来的……李大娘说她儿媳家里也是偶尔才有一次呢……还有白面,一点粗粮都没掺呢……说是熬粥很香呢……我今晚就做啊……”

    他嘴里说个不停,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是眼睛望着许温,脸上笑笑的,心里揪着,一遍遍都是无法说出口的哀求:停下来,别想;回来,别走。

    许温转向他,视线却没有焦点,让陆卓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真实的人。

    陆卓突然停了不知所谓的话,望着她唤道:“妻主——”

    殷切中藏着多少小心,藏着多少欲说还休的心思。

    “妻主?”许温微微挑了眉头。

    “是,妻主。”陆卓望进她干净又幽远的眼睛,不闪不避。

    许温这才从现代的一幕幕中彻底出来,眉头挑得更高,慢吞吞重复道:“妻——主?”

    陆卓笑了,他从她的眼睛里再次看到了自己。

    带着一点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恃宠而骄,嗯了一声,“对啊,妻主。”

    “叫姐姐!”

    陆卓又笑,果然改口:“妻主姐姐。”

    许温:

    没有给许温反应的机会,他迅速提起面粉和大米,进了屋子。

    放下东西,陆卓靠着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透过窗子,一动不动看着把手伸进新鞋子里的陆归和眉飞色舞的陆倚。

    心里却在想:什么让她苦涩,又是谁让她始终孤单。

    他的视线慢慢又落在了院子中许温身上。

    她已经很快振作了起来。

    好像那一刻的孤单和苦涩都是他的错觉。

    就见许温喊着陆归,把压在下面的一个食盒扒出来,精致的木制食盒,里面装着县城最有名的秦记点心。

    陆归的眼睛哇一下子圆了,又大又圆,可可爱爱。

    陆倚又来了,“做什么买这种木盒装的,多费钱啊,里面点心都是一样的盒子就是做来骗你多花钱的,你喜欢盒子,让大哥做啊,我给你装进去……要多少个没有啊……”

    没想到一提到钱,陆倚就化身唐僧。明明平时走得是冷眼看人绝不好惹的路线啊。

    许温从另一个筐里拿出好几个油纸包,“这不是散装的点心。”

    心道幸好自己准备周全,不愧是我小温总,这次陆倚可没话念了吧。

    结果,“干嘛买这么多点心啊,都买了木盒的了,做什么又买这么多散装的……这是点心,甜甜嘴巴也就是了,谁也不当饭吃啊……赚钱多难啊……姐姐,我真的要多说一句了……”

    许温:……

    不,你多说了可不止一句了。

    陆归拿着姐姐特别留给自己的一包糖果点心,安静的笑容都是跳跃欢快的。

    笑得人心里微酸。

    从很小的时候,陆卓和陆倚要出门干活,经常把一两岁的陆归一个人锁在家里,生怕他到处跑,就那么用绳子把他拴在桌子腿上。

    那时候陆卓自己也才八九岁,只能一边哭着栓绳子一边跟他解释。

    两岁的陆归不哭不闹,就那么睁着大眼睛靠墙坐在炕上看着哥哥把绳子一头绑在他的脚踝上,另一头拴在桌腿上。

    有一次回来,不知道陆归哭了多久,炕上的被子都是湿的。他们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陆卓和陆倚两个人急得团团转,哄也哄不好,末了只能三个人抱在一起哭。

    那时候,他们谁都没想到,等待他们的还有这么多糖。

    看完买的东西,几个人就进进出出收拾了起来。

    一时间小院里热闹的好像马上就要过年了!隔壁李大娘听到,烟袋抽得都欢快起来。

    许温看了一眼炕桌上的包袱,居然没有人问。

    是棉被棉衣太好,还是这包袱太不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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