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许娘子听我们谈论举业毫无反应,如同嚼蜡,一听到男子小脚倒坐不住了!”

    此时男席已经散了,男客被带入旁边里间整理衣服,坐在里间吃点心。

    没了男子在场,几杯酒下肚,女人们的话题终于开始渐渐滑坡,从文章举业一下子滑到男子小脚。

    孙时坤说完意味深长道,“在场有位小公子,恰恰正是凌波罗袜,金莲妙步啊。”

    大家一下子兴趣都上来了。

    “许娘子,你应该最知道其中妙处啊!”孙时坤揪住许温不放。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就是那个与你有缘的表弟啊——”表弟两个字被她拖得格外的长。

    众人心领神会,都笑了起来。

    许温倒是见过酒场上喝开了的脑满肠肥的富商阔少,一脸猥琐,让人倒尽胃口。

    没想到女人也能做出如此猥琐的表情和笑容,她惊了。她们都该是水做的女儿啊,珍珠一样的小娘子,怎么还没结婚都已经是死鱼眼睛一样,还特么油腻地跟她家乡现代社会自视甚高的中年男人似的。

    果然就是《大明宫词》里武则天那句台词:一个人,你只要把他放到女人的处境里,他就会变成女人。

    自从来到这里,许温早已见证。

    此时她正深刻见证这句话的性转版本:一个人,你只要把她放进男人的位置,即使是女人她也完全猥琐得起来。

    这就是女尊社会。看着眼前几个挤眉弄眼,谈着男人小脚金莲、身上香味的女子,许温再次受到了冲击。

    曾经她就纳闷那些古代文人怎么会喜欢女人扭曲的小脚,而此时她就看着几个娘子意犹未尽地回想刚刚那个小男生露出裙摆的脚尖,回味小男生是怎么用三寸小脚颤巍巍走出如莲花摆动的步子。

    孙时坤此时正一脸猥琐陶醉:“再换上一双红色绣花鞋,只是想想都——,你们说他那双小脚有人摸过没有?”

    都你妈,摸你爹,许温心里骂了句。孙时坤,字子坚,不看人,单看这名字,还以为是多正气一人,结果见了面居然连个人都不像。

    她曾经看纪录片介绍古代女子缠足从很小就开始,是硬拿布把大拇指裹到四个脚趾方向,甚至有的会把碎瓷片裹到裹脚布里,直到渗血腐烂,就是为了形塑出所谓的小脚。

    那个小男生的脚也是这么缠出来的吗?

    许温生活的现代,缠足早已经是历史,活着的缠足老太太都已经很少很少了。她从来不曾这样见证一群人讨论着一个十四岁小男生的小脚。

    一切都是活生生的,许温还可以闻到旁边人嘴里喷出来的让人作呕的酒气,混杂着火腿肘子的油腥气。眼前杯盘狼藉,里间屋子里偶尔有一声轻笑传出来,还有陆张氏的说话声和笑声一时大一时小。

    许温能分辨出那声轻笑就是那个十四岁的小男生,谋求上进谋求到她的头上来了。

    开始许温只觉得可笑,可此时,面对活生生的人,面对已经被埋进故纸堆里的扭曲习俗,再现在她面前,出现在一个真实的小男生身上,许温却怎么也无法用轻慢的可笑二字形容他。

    这才是荒唐。

    她就这样被荒唐地抛到了这个荒唐的地方。好在她是个女子,她此时无比庆幸这一点。

    她也无比深刻而真实地体会到陆卓为何那次那样艰难而苦涩地问出那句,“我的鞋,不好买吧”。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好像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摊开了他所有的不堪和羞窘。

    她当时自以为理解陆卓,此时才觉得自己对他的理解不足一成。他拿着那双足有四十三码被称为蒲扇一样大的鞋子的时候,他的发问,听起来那样简单,却混合着这个时代有一双过大的脚所经历的所有的侮辱和嘲弄。

    她在身边这群也能被称作文人心醉神迷的小脚论里,在他们低声切切的品评里理解了小巧的手脚对于此时男子的意义。虽然农村甚少有缠足的男子,但婚配的时候一双纤巧的手足依然是重点品评的对象。

    男子的脚周不周正,小不小巧,是媒人必须掌握的信息。

    在这一刻,许温才真正懂了这一切。她也才真正了解,陆卓在别人说到他的大脚时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是被怎样的生活和经历锤炼出来的。他好像一根白杨,笔直地站立,总好像在对抗着什么,非把自己站得笔直。

    即使是笑着,甚至是低头作揖,许温也觉得他依然是笔直的。

    他灵魂里有一种东西让他站住了,站直了,不能被打倒。因为周遭的一切,一直都在叫嚣着打倒这个拥有着过分漂亮的脸的男孩。

    那种笔直,是一天天生活的艰难、不堪和磨难,淬炼出来的对抗。

    “快看,许娘子都听迷了吧!”孙时坤又来了,引起一片哈哈笑声。

    有完没完,许温面无表情:“我是看你泛着油光的嘴巴入了迷。”

    笑声戛然而止,在场至少陆文仁和张友银一下子提起了被嘴和油光支配的恐惧。狎亵的气氛因为油光反而一扫而空,孙时坤还想继续品莲却再也找不到刚才的氛围,真是扫兴啊这个许温。

    两个打杂的下人上来收了酒菜,上了茶盏,女子们瞬间正经起来。

    里间男子出来帮忙上茶端点心的时候,女子们更正经了,嘴里都开始说道德文章,科考举业。说起治国,一个个都跟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淹一样,说起平天下一下子又都变成要壮志饥餐胡虏肉的岳飞附体了。

    只是说得再正经,有两个那眼睛不正经得让人都想给他们抠下来,尤其是那个孙时坤。

    “姐,你眼珠子快掉了。”看到她不仅打量孙招妹的小脚,还偷摸看自家三个孩子的脸,许温开口了。

    孙时坤再次受到暴击,“你”了两声就是说不出反击的话。谁让人家说的是真话呢?

    农村里还轮不到讲究男子避客,陆家大房还是好的,至少还有两个下人,其他人家都是家里男子做这些下人的活儿。要是男子都避开了,那谁端盘子送点心,总不能让女子干吧?

    给许温端茶水点心的就是那个被讨论的小表弟,走路的动静果然跟陆卓他们很不一样。

    许温这才正眼看了眼前男生一眼,很男团很小鲜肉的长相,左眼角下一颗泪痣,给他精致的长相添上了一丝不同。也是个三表哥第一眼就会穿越人群递名片的男孩子呢,毕竟这张脸就是流量。

    此时他熟练地露出了迷人的笑,恰到好处,使得他整个人都透着乖巧动人。不知道练过多少遍的笑容,许温看着他,拿起茶杯略一点头算是致谢。

    待他转身,许温终于还是把视线落在了他的衣裙下摆,当然什么也看不到。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人长得好就是沾光,一个长得好的小男生都让自己悲天悯人起来了,许温自嘲地想。

    可是,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又不是要普度众生的菩萨,她只是一个没有多少心肝的普通人,仅有的那些感情和良心也只够分到自己有限的几个家人身上。

    再多,就没有了。

    许温垂眸,轻轻掀开茶盖,缓缓喝了一口。

    却不知道此时站在她斜侧方的陆卓平静的面色下,心里早已泛起滔天巨浪。刚才那一幕,一点不落的进了他的眼。

    许温的眉眼视线,都在他心里一次次放大,他一再品读其中蕴含的情感意味。

    他读到了什么?陆卓静静垂着长长的睫毛,挑了挑一边嘴角,眼睛里闪过阴霾。

    再进去里间,他格外仔细打量了这个叫孙招妹的表弟。果然格外纤巧精致,尤其是他那一双小脚。当他坐在炕沿上时,就会垂落下来,不时随着他说笑轻轻晃荡两下。

    陆卓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孙招妹找着跟他说了两句话,看他不爱理人,又找上了陆倚说话,没有两句就扯到了外面坐着的许温身上。话里话外打探着许温的喜好习惯,口气却是一派活泼天真,让人拒绝都好像是故意刁难。

    陆倚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不时刺他两句:

    “表哥就表哥,可别叫我们哥哥,我们可不会再有弟弟了。”

    “我们妻主啊,除了喜欢读书,就是喜欢我大哥。”

    “我们妻主可说了,不管谁给我大哥不痛快,她都不会让对方好看。”

    “没办法,她就是爱重我大哥啊,连我们都比不上,更别说其他的阿猫阿狗,只能靠边站。”

    终于坐到场子该散了,陆倚拍拍衣服,经过孙招妹身边的时候低声道,“你想的,门都没有。”

    一直摆出一副天真做派的孙招妹弯唇一笑,眼角泪痣颤颤巍巍,格外动人,也低声回到,“我可以爬窗子啊。”

    把陆倚给气的,长得这么好看居然这么不要脸!

    还有妻主,他跟在陆卓后面咬牙切齿道,“回去我就问妻主,我非得替你问问她!”

    陆卓转身回头对孙招妹笑了笑,如风过湖面莲花绽开,又如斜风细雨过新竹,清朗美好。

    别说陆倚,就是孙招妹都看呆了一瞬。

    陆倚顿时明白:他哥还是他哥啊!这特么就是他大哥的反击啊,一个笑容赶上自己刚才一顿叭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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