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卓朝着篱笆门上的破鞋走去,他甚至不敢回头看许温一眼。

    他此时整个人都是一片空白。

    晌午的阳光如同平时一样洒落,却无法温暖这个酷寒的冬天。院子角落的冰雪没有融化的痕迹,院子外的积雪更是被行走的村人踩成黑乎乎一片。

    即使天暖了一分,也不过是周身严寒换了脚下泥泞肮脏。

    只要一点温度,融化的雪水混合着松软的烂泥,出了院门,只怕干净的落脚之地都难寻。

    不管是院子里那棵小树,还是院外的槐树,都枯枯干干张着嶙峋的枝桠,好像永远也等不来抽芽翻绿的日子。

    这没有尽头的冬天啊,根本不是适合户外活动的日子。可今天偏偏很多人都从自家暖和的炕上下来,兴奋地穿行在村子里,交流谈论着西里村年后第一件丑事。

    陆卓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凉了,那只不知谁穿过的破草鞋扎着他的眼睛,让他狼狈不堪。

    原来,被她看到这样为人不齿的自己,是这样狼狈的感觉。

    陆卓只想自己现在就粉身碎骨,直接一把火烧个干净,随着风飘了散了,不在这人间,也不想让她看到这样的自己。

    这样的经历,对于陆卓并不是第一次。当他像女人一样下田干活顾不上男子体面的时候,当他为了几个麦穗跟人争抢的时候,当他为了半个滚落的馒头驱赶追上来的黄狗为人取笑的时候。

    经历那些时他在想什么?他好像全然不记得了,大抵只是木然吧。

    但此刻,他却觉得那草鞋好像挂在自己身上。而那样温雅干净的妻主就站在旁边,自己这样肮脏不洁,竟然妄想靠近她。

    他唯有让自己再次木然,才能依然站立。

    就在他木然地朝着草鞋伸出手的时候,另一只白皙柔软的手握住了他的。

    陆卓好像一下子从噩梦中惊醒,望着站在自己身前的许温。

    他想笑一笑,挤出的笑容却像哭一样,他说,“脏。”

    反而是许温轻笑了一下,然后用两只手包住他的手。陆卓这才感觉到自己的手凉得吓人,竟然比一向怕冷的妻主还冰。

    这就是她啊,你以为她该是更冷的时候,可她偏偏是温热的。

    “他们脏。”许温轻声道,目光看向伸头伸脑的村里人。

    对方一对上许温的视线,讪讪地笑了,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火盆已经搬出来,陆倚直接用棍子把破草鞋挑入火盆,火苗好像得到了食物,张大嘴一下子把整个草鞋卷入,很快焚烧殆尽。

    火盆一搬出来,周围突然冒出来好些人,都看着眼前这一幕。

    许温扬声道,“再有人往这里送东西,我就全当柴火烧了。不过如果被我抓住,乡里乡亲的我实在做不出送官的事情——”

    一听说“送官”,好多人都倒抽一口凉气。

    “不过我正准备考县学,这样做的人是要乱我心志,耽误我读书举业。”

    如果说见到许温带着陆倚把破鞋烧了,好多人还撇嘴。破鞋就是得挂在破鞋家门上,就是听到许温说送官,站在人群里挂破鞋的几个人也不过无所谓地挤眉弄眼,他们还真不信官老娘会管他们斗淫夫。

    不过一听到这样做会耽误人读书考县学,这几个人可就有些慌了。斗淫夫是没人说什么,但要碍到读书人可就吓人了!

    大周朝重视读书人,西河县在科举上年年垫底,县里教谕、训导,连同知县,都盼着县里能在科举上开出朵花,文教考评上才能好看一点,这可关系着他们的政绩升迁。

    尤其是新来的县官,更是立志做出一番成就。从文教着手最有益,已经垫底了,但凡读书人里能出来一个两个举人,再往好里想想在她任父母官的时候让西河县这块文教盐碱地出个进士,那近了说是莫大的政绩,远了说西河县县志上永远有她这浓墨重彩开天辟地的一笔。

    所以但凡有纠纷拉扯到读书人,她一律先打对方二十大板,再说其他。让众人都知道她重读书搞文教的决心,只盼着那些学子能在她的悉心呵护下开出朵花。

    西里村离张家集并不远,那里这类消息最为灵通,西里村人就没有不知道这些的。更别说村里人天生对于读书这一件事儿的敬畏,自己家里往上数多少代都没出过读书人,到自己这里成了“耽误读书人举业”的刁民了,这可大大的不敢!

    始作俑者都不自觉退了几步,本来挤眉弄眼的动作也不敢了,原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是自己干的,现在是一百个后怕,反而生怕显出自己让许娘子给揪出来。

    带头那个宣称要给陆家大房小院连挂七七四十九天破鞋的老汉,这时候缩得最厉害。偷偷摸摸打量四周,看到另一个带头撺掇的这时候还朝自己使眼色,恨不得把他抓起来打一顿,可别暴露了带累自己,这个蠢货啊!

    许温扫了一圈三三两两的围观人群,拱手请其中一位大爷和陆倚一起去把赵大爷请来。

    许温选的这位大爷是村里有名的正派人,他是过来喊自己家年轻的孙子赶紧回去做活儿的,心里只嗔自家孙子瞎看什么热闹,代代年年都是这些破事,没完没了。

    请赵大爷!

    人群里一下子窃窃私语起来,大家都不知道许娘子要做什么。怎么反而要请赵大爷过来……

    “难道要当着赵大爷的面把陆卓休了?”

    “休什么休没看出来许娘子护着人家夫郞呢!”

    “也说不定呢,护归护,那是许娘子人好,休归休,那是陆卓不正派。”

    陆卓垂眸站在许温身后,拼命挺直脊背。耳边是各种议论,以他的耳力,本就能听得七七八八,更别说好些人嗓门故意提高,就是说给他听的,他却好像无知无觉,垂下的视线落在许温脖颈间,有几根柔软的碎发依恋地偎在她雪白的后颈。

    许温靠近他,轻声跟他说话,问他团扇问他刻字。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妻主跟他说这些,不过回答着妻主的问题,他的心慢慢松开,安静下来。

    许温转头看到来人,轻声对他说,“我在,别怕。”

    前一句许温还在细细跟他分说“此间客”三个字如何写出笔锋哪一笔作为主笔,突然话锋一换,留下四个字“我在,别怕”。

    陆卓的心一下子酥了,软得不像话。

    他望着前方的妻主,那样纤细的背影,却让他在好像在风霜刀剑中有了盔甲,在寒风酷寒中有了倚靠。

    耳边依然是她温淡从容的四个字“我在,别怕”。陆卓觉得眼睛发酸,这次不用他刻意绷起对抗,他的脊背自然笔直。

    其他人也看到来人,人群一下子热闹起来。

    “来了来了”的声音不绝于耳。

    来的是四个人,除了前去请人的两人和赵达爹,余老爹也跟在一旁。只见赵大爷依然是那副趾高气扬的姿态,偏偏余老爹好像押犯人一样,让赵大爷的样子莫名多了几分好笑。

    赵大爷为了更光彩的出场,使劲儿挣了挣。

    陆倚的眼睛恨不能射出刀子,赵大爷看到后极其轻蔑地笑了,且看他怎么在许娘子面前揭下这些骚蹄子的脸皮!

    别说这几个小货,就是许娘子如果不麻利撇清、该休就休,也得惹上一身骚。到时候,可跟他赵大爷没关系。

    赵大爷一走到人前,立即开声,“许娘子,你跟我家老大都是识文写字的人,犯不着被这些人带累,休了他们,村里绝没人说二话!大爷我今天就托大一回给你做主!”我把梯子给你了,你呢乖乖顺着爬下来,否则你这读书人的脸皮也干净不了咯。

    赵大爷笑笑地看着许温,一副为她做主的长辈样子,眼角扫过陆卓,心里冷笑。敢攀扯他女儿,他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他倒要看看,一个被休的男子在西里村怎么活下去!

    赵大爷信心满满的以为许娘子必然是要休夫的,把自己叫来正是为了光明正大有理有据的休。

    他最知道读书人要脸面,这样没脸的事儿就是一般村妇都受不住,更别说这柔弱弱、娇滴滴的读书人,哪儿扛得住。绿帽子还不赶紧摘了,难道还捂着怕掉了不成。

    张家集上一个读书人的夫郞洗衣服湿了脚,被一个混子调笑了两句,她就愤而休夫,大家都赞她有读书人的气节呢。赵大爷撇了撇嘴,等着看许娘子表演读书人的气节,好歹口舌伶俐些,还能把跌到地上的脸面捡些起来。

    却没想到许娘子笑了笑,却道,“可我今天却是要给我家夫郞做主。”

    赵大爷一时间竟然没懂许温的话,还想说好,今天就休了他。这才反应过来,竟然不是休夫,竟然是找自己算账的吗?

    这可奇了怪了!

    周围人也鼓噪了起来。

    大家这才确定许娘子竟然是要找苦主算账,这是哪门子事儿?不说惩戒不守夫道的男子,还要替他说话,真是岂有此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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