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一连下了三天才停,雪一停,天气愈发冷了。
很多人家已经发愁柴火不够用了,实在是今年的冬天太冷,就在大家以为冷到顶的时候,它还能更冷。
家家屋里的火炕几乎都是没日没夜烧着,这场雪一下,柴火可不就不够用了。
陆卓一早起来,先是加柴烧炕,才找没人的地方练功,爹说这是他每天都要做的早课。结束早课,陆卓已经是一身汗,打了水擦洗,这才穿上自己的新棉衣。这时候天还早呢,他烧好水端进去。
许温已经起来,裹着被子坐在炕上看书呢。
小小一团,认真地紧。
看得陆卓心软。
外面的天还是黑的,许温估摸着大约是早上五点的样子。她心想,自己可算厉害了,不仅见过现代京市早上五点的天空,还见过千年之前另一个宇宙时空女尊国早上五点的天空。
看到端水拿帕子进来的陆卓,许温心道更厉害的来了,这位估计见的是早上三点的天空。
“雪停了?”许温低声问,外面黑漆漆的,一点亮光都没有,她扒着窗户看了半天也不确定到底雪停没有。
陆卓点头,也低声说,“天更冷了,你——”说到这里看了一眼许温,这人只要在外面站一会儿手脚就凉透,“咱们买些炭吧,烧炭盆,你白天也在屋子里写字看书。”
家里点的火盆是烧柴火的,烟气太大,陆卓这几天总能听到许温的咳嗽声。
说完他又补充一句,“家里这么多银子,我们用不上,都留着给你读书。”离开之前又加一句,“别心疼钱。”
许温心说我什么时候心疼钱了,整个家里只有我最不心疼钱了。你一个连半个窝头都心疼的,现在倒会教育我了。转头得意想,果然是我小温总,这不都是我把家里孩子养得好嘛。陆卓都大气了,离陆倚大气还远吗?
这天许温在家读书,陆卓带着陆倚跟着余老爹去镇子上买炭了。
许温觉得自己眼皮子一跳,放下了手,猜自己可能是最近看书太多,视疲劳了,赶紧往窗外张望一下。
许温没想到他们买炭竟然买出了祸。
许温早就知道终止流言的不是事实,西里村那么多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他们相信的是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她已隐隐意识到不少人看陆卓三人不顺眼,针对他们,以前是习惯。现在,则是一部分人心里的嫉妒。谁让家里三个孩子长得也太好一些,美人总是遭人嫉妒,坎坷更多。
一不小心,可能就碎掉了。
就怕有人不安生,挑起事端,再有人推波助澜,事情就会不可收拾。只是,她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
出去还好好的两人,再回来的时候衣服上都是煤灰。看到他们沾了煤灰的衣服,许温就知道出事了。
他们三个一个比一个穿得爱惜,别说买炭,就是做炭,只怕他们也能不蹭上一点。
更不要说他们的脸色,陆卓陆倚都沉着脸,余老爹既气怒又有一点惶惶,三人放东西洗手的时候,他几次看向自己想说话,却几次开不了口。
她不问,也不催促,就这样看书等着他们收拾干净自己,来到堂屋,余老爹和陆倚站了一会儿,还是不安地坐下了。
陆卓始终没坐,他沉默着放好炭。把生好的炭盆放在许温脚边。
屋子里是一片诡异地安静,安静到能听到炭盆接触地面的轻微响声。
好像终于再找不到其他事情好做,陆卓这才来到许温面前,低头站着,声音没有起伏,“有女人碰了我的手。”
有女人碰了我的手?
就这?
许温皱眉,努力从女尊国视角理解着事件的严重程度。
陆卓说完这句话,就继续垂头站着。
整个人好像都笼着一层乌云,散发着无言的绝望。
许温慢慢琢磨出这件事很严重。她看到陆卓说那句话的时候左手微不可查的颤抖,如果不是已经很了解他,一定不会注意到,他这时在极力控制和忍耐。因为他看起来太平静,他的语气——他就没有什么语气。
好像一个被抽离情绪的人,整个人好像失了水的小油菜,没了情绪也没了生机。
而陆倚呢,遇到事情就跳脚,不管怎么样先骂坏种,敢撸着袖子冲上去的陆二,听到大哥的话本就难看的脸色一下子白得如同桌上放着的宣纸一般。他嗫嚅着嘴唇,巴巴看着许温,却说不出什么话。
陆倚有很多话要说,却不知道到底该先说什么。先解释,还是先哀求,还是先骂那些坏种。
即使是经历过生活与岁月磋磨的余老爹,这会儿也带着一点惶惶。看看陆卓二人,又看看许温,终于强笑着说,“不是他说的那样,许娘子你别着急啊,别生气,咱们慢慢说,慢慢说。”
他舔了舔急得上火的嘴唇,就这么一路上嘴上就冒出来口疮了,火烧火燎的疼。慢慢说,再慢慢说陆卓一个嫁人的夫郞也是被那个混人攥了手了。怎么慢慢说呢?他再次偷偷打量许温的神色,在心里揣测着陆卓最坏的结果。
东屋里啪嗒一声有东西掉落,陆归从炕上跑下来,登登登跑出来,一下子抱住许温的胳膊,一个劲儿摇头。他指着大哥,使劲儿摇头。
陆归说不出话来,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松开许温,又跑到垂眸站在旁边的大哥身边,使劲儿用自己的小手擦着大哥的手,继续看着许温摇头。
不脏的,不脏的,陆归给擦干净了,姐姐你看啊。
不脏的。
泪水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他脸上滚落。
陆卓垂着头安静地给弟弟擦泪。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许温觉得自己就是一晃神,怎么一个屋子里五个人,就已经有三个人都在掉眼泪了。
只有她和陆卓例外。
余老爹抹着眼泪,“许娘子,你千万别生气啊,这事儿不能怪他。”可本来怪谁都不重要,重要的就是男子的手被外女拉了,还是那样下三滥的女人。
陆倚也呜呜哭开了,他不明白,他们日子才好起来,怎么就又这样了。前几天妻主才帮他们赶走了坏人,为什么就是出次门,就又这样了?他一下子想到他才十岁那年,就因为被人摸了手,就有人非要把他送到庵堂里去,被拉扯的疼痛和恐惧如此清晰地浮现,让他微微颤抖。
陆倚深知事情严重性,他连求都不知道该怎么求。
但陆归要求,他抱着妻主,泪眼看着她求。
许温终于彻底明白“有女人碰了我的手”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是女尊国,她知道;这里对男子贞洁要求非常苛刻,她也知道。只是,就在这之前她还没彻底明白这个苛刻,到底是多苛刻。
她一手拉着陆归的手,另一只手拍着他哭得抽噎到停不下来的肩膀,“别怕。”
熟悉的两个字让默然绝望地陆卓一颤。
还是可以——不用怕吗?可是,碰到了,攥到了,很多人看到了……还是可以,“不怕”吗?你,还是“在”吗?陆卓不敢问,他死死垂着头,眼圈微微发红。
当许温的手碰到陆归手的那一刻,陆归心里那无边无际的恐慌就骤然消散了。他知道,姐姐还是像以前一样,并没有因为大哥被人碰了手就嫌弃他们。
姐姐没有嫌弃他们。
陆归一下子哭得更厉害了。
许温傻眼了,怎么越拍眼泪越多了。
她不知道,她的“别怕”两个字对于屋子里其他人意义多么重大。听到许温的这两个字,陆归哭得更欢了,陆倚的泪慢慢停下来,余老爹一直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一直一动不动的陆卓,这时候指尖动了动。
除了许温以外的所有人都感觉自己重新呼吸到了空气。
谢天谢地,天,并没有塌。
这时候许温才听余老爹把整件事儿道来。
听完,一直安静的许温曲指敲着桌子,从每一个细节探寻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陆卓看着妻主洁白如玉一样的手指,轻轻敲在桌面上,一下又一下。他控制不住地缩了缩自己的左手,忍不住又想洗手了。
刚才在院子里他洗手的样子已经引起了妻主的注意。他知道,是自己没控制住力道,吓到了她。
事情其实很简单,有混子围住调笑,打翻了装炭的筐子。周边围观的人也有捡的抢的,混子也有跟着捡的,陆卓一心顾着炭火,被其中一个混子趁机摸了他的左手,另一个也要去抱,但反应过来的陆卓躲了过去。不过动作很快,人也又多又乱,围观人没看清,都说陆卓是被两个女人占了便宜。
而那群不知道哪里来的混子笑着喊着不三不四的话,一哄而散。
许温敲着桌面细思这整件事,显然是有人买通了不知哪里的混子。这样冷的冬天可不好过,只怕一屉馒头就能找到愿意干这件事儿的人。现在混子肯定是找不到了,那人事后花上二两银子就能打发了吧。
是谁呢?
赵达那个爹?
许温摇了摇头,不是他一个男人能干得这么明白利落的。
那就是二房了,这么多混子可不好找呢。村里能做到的,又有动机的就是二房。
许温停下敲击的动作,抬眸望进陆卓的眼里,这个漂亮又跟女尊国格格不入的男孩子,他的路注定坎坷。
很快村子里流言就会再次起来,只怕更难听,更厉害。爱说闲话的,想看热闹的,嫉妒的,有仇的,西里村不缺推波助澜的人。陆卓这一点事儿,好比鸡群里最漂亮的那只鸡受了伤流了血,旁边虎视眈眈观望的鸡都会一哄而上。
许温从不低估人性的恶。
她这次真的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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