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爷子近来的气色比往日要好许多,就连胃口都见长,他朝宋慕春招了招手,“小春啊,来歇会,别念了,累的慌。”
宋慕春合上书一笑:“外祖父,我不累,好不容易有机会让您多教我一两句,我哪能浪费时间。”
老爷子被这话逗笑:“你哪还需要外祖父教,教不动咯。”
看着那头发花白的老人,宋慕春眼一热,走过去伏在老人腿旁,轻声道:“谁说教不动,外祖父还要教十年,二十年。”
沈老爷子摸着身旁小姑娘的头,只觉得时日恍惚,他这辈子啊,人前看着富贵显赫,可人后呢,妻子比他先去了,两个女儿也走了,自己独守着这园子,不过是汴京还有两个挂念在,舍不得咽下这口气罢了。
“小春啊,外祖父帮不了你什么,你和小梨得互相扶持,小梨苦,她也苦。”
宋慕春闻言忙点头道:“外祖父放心吧,我和阿姐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才是。”
沈老爷子握着小姑娘的手哀叹了一声,瞧见小姑娘眼角发红,自知再说下去不免又是一番伤心,想起前些日子王叔和自己说的事情,便换了个话头。
“怎的这几日不见江大人,听你王叔说,他是这科的探花?”
世人多偏爱读书人一些,老爷子当年也是走的科举路途,如今年纪大了,愈发看重爱护这些读书的后生,在江南这边,就有不少私塾书院是沈家出银子资助的。
提到江云生,宋慕春脸上的笑容多了一些,“他是圣上钦点来江南查案的江大人,总住在沈家像什么回事。”
若是江公子,作为郡主的贴身侍卫,住多久都无妨,但既是江大人,便要跟沈家划清关系为好。
沈老爷子难的心情这样好,竟吃下了一些糕点,又说道:“我朝探花,非俊秀之人难担此名号。”
听着这话,宋慕春兀地想起阿爹和自己说过的一件事,那时科举殿试过后,圣上曾苦恼江云生和秦安鹤该何为状元,两人文采相当,殿试上皆有精彩之处,着实令圣上苦恼了一番。
但见殿下两位青年才俊,一位龙眉凤目,气傲冰霜,一位翩然如玉,谦谦之风,相交之下,圣上只言了一句:江郎之貌,堪在其上,胜为探花郎!
沈老爷子看着外孙女的神情,心中也明白了个大概,但儿女之事,他也不愿多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倘若日后他这老身子骨还撑的住,遇上些什么事,他自会先上前去。
天上白云悠悠,宋慕春伏在老人身旁享受着这难得安宁,这样好的阳光,莫名让她想起在松山寺的日子,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好似已是很久远的事了。
再次见到江云生时,宋慕春已经将要踏上回京的船了,渡口人来人往,她一眼就瞧见了那人群之中的白衣公子。
宋慕春将披风胡乱系了一下,提起脚步朝那人走去,半月不见,他清瘦了些许,眼下多了一片乌黑,听子非说,在江南田产一案上,他查的很是艰难,前些日子在巡视田地时,还差点被人推下河水中。
“郡主。”江云生先开了口,将手上的东西递了过去,是一包果干,“路途遥远,郡主在船上可用来解解脾胃。”
宋慕春将东西抱在怀里,只觉得口中苦涩:“江公子不同我一道回去吗?”
江云生神情严肃,微微凑近了些许说道:“此案颇有蹊跷,我已寻到一些苗头,过几日再回汴京。”
说完后,他又直起了身子,宋慕春刚想说什么,青泥便走了过来,低声提醒道:“郡主,该上船了。”
宋慕春深深看了眼江云生,把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一抖披在了他的身上,她踮起脚仔细系好衣绳,在他耳边叹了一声:“江云生,你要好好地回来。”
从圣上将这田产案交给江云生那一日起,宋慕春就知道他再不能全身而退,朝廷贪污官官相护,圣上要选个在朝廷毫无根基的人,江云生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如此一来,江云生所能依靠的必然只有圣上,但所有的危险也会朝着他而来。
宋慕春想帮却又不能帮,朝廷之事,贤王府从不涉及,阿爹近来本就被圣上猜疑,在这个时候,万不能出什么差错。
江南渡口百姓何其多,卖花的人在轻声吆喝,吴侬软语间,江云生看着姑娘眼里泪光盈盈,抬起了放在身侧的右手,人人只当这是渡口最平凡不过的一对情人在依依不舍。
船帆扬起,江云生遥望着逐渐远去的姑娘身影,终于忍不住咳出了声,手臂隐隐作痛,那日巡视田地时,为救一落水孩童,他左手手臂撞在了一块石头上。
“这位公子,你没事吧?”
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许是见江云生咳的难受,要伸手去扶他。
“谢谢,无妨。”江云生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那人的手,眼里多了几分警惕。
“我看公子怕是有伤在身,还是莫要逞强。”
听到这话,江云生眼神暗了下去,他没有回话,转身就要快步离去,却眼尖地发现那人正从袖中掏出什么。
江云生向前一步,一把捏住了那人的手腕,男子痛呼一声,匕首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我江某会一直查到底,叫他把那千年狐狸尾巴藏好了!”
男人跌坐在地,手腕疼的连匕首都捡不起来,见渡口有官兵走了过来,他只得慌忙拾起东西走开了。
一路走到知州府这边,男子推开一扇小门走了进去,守门的人吓了一跳,只听见来人急匆匆道:“是我陈三,大人在哪?”
守门人听后松了口气,继续靠在墙边假寐,“后院的亭子里等着你呢。”
名叫陈三的男人片刻不敢停留,快步走到后院,只见亭子里正有个灰衣青年弯着腰不知在作什么。
陈三走近了才发现大人原来是在作画,寥寥几笔便在宣纸上勾勒出一个女子的模样,画中女子娇俏明艳,抬手伸向树枝,捏着朵花瓣。
“事情办的怎么样?”
亭中人开了口,陈三赶忙低下头不敢再看,规规矩矩站在台阶下,“回大人的话,那人不肯收手。”
柳三变搁置下手中的毛笔,看着画中女子的笑靥也跟着笑了,“既不肯收手,怎么做还需要本大人教你吗?”
陈三拱手说道:“是,属下明白了。”
待画墨风干,柳三变伸手抚摸着画中女子的面容,她的明眸善睐,她的丹唇皓齿,一一皆深映在他的脑海。
“穷且意坚,当不坠青云之志,郡主,你说的话我都有记着,自有一日,柳某会高驾于青云之上。”
半月后,荒凉的官道上,一匹白马四蹄生风,扬起的路灰险些迷了马背上的人,江云生的脸上满是疲惫之色,他却不敢停下来歇息半分。
身后一支利箭破风而来,江云生急忙将整个身子扑在了马背上,这样下去绝不是办法,他回头望了一眼,有两人还在紧追不舍。
陈三使劲挥着手上的马绳,咒骂道:“该死的!快点!让他回去了,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另一人也露了狠意,“咱们追了一天了,好几个兄弟都没了,这小子够厉害,我先上,大哥你追上来。”
那人说完就用力蹬了下马腹,又射出去一箭,原以为前头的小子还会继续躲,却没想到江云生一提缰绳,居然朝他冲了过来。
两马相撞,发出高亢的嘶鸣声,来人被撞到在地,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把长剑贯穿了胸口。
紧随其后的陈三怒吼了一声:“小子,拿命来!”
剑锋划过江云生的后背,披风撕拉一声破了好大一个口子,多日的劳累和旧伤令他呕出了一口鲜血。
上面主子开了口,说人要捉活的,陈三见人倒在地上,冷笑一声,伸手就要去抓人。
触不及防一把尘沙甩了过来,陈三捂住双眼,拿着剑胡乱挥着,等再睁开眼时,地上哪还有人在,只余一条长长的血迹往山上而去。
江云生也不知道自己在山上走了多久,他把披风撕成长条裹住伤口,他在心里想,不知道郡主知道后,会不会怪自个这样糟蹋了她的东西。
明知道现下这个时候不该想别的,可是若脑子里不想着她,江云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住。
忽然脚下一个踏空,晕过去的一瞬间,江云生只来得及瞧见底下是一方清潭,潭边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而在潭边刚要喝水的长终只听见噗通一声,他赶忙往后退去,溅起的浪花险些湿了身上的衣裳。
潭水里掉了个人下来,算了,出家人慈悲为怀,还是先救人为上。
长终把人从水里拖出来,见这人脸色苍白如纸,身上的血都往潭里飘去,他念了句哦弥托福。
“施主,醒醒,醒醒。“
奈何长终怎么喊,此人都没有要醒的趋势,从前有个姑娘倒是教过他一个办法,但是他看此人身受重伤,若是再出手打一两下,那真是罪孽啊。
庙里的方丈说山下的女人是老虎,但是这是个男子,背回寺庙应当不打紧吧?
“郡主…郡主…”
“郡主?哪里有郡主?”
长终抬头四下张望,心里忽然想起一人,扭头的动作猛地一停,他咧开嘴一笑:“施主,我佛渡有缘之人,你我有缘,今日我出手救你,不算恶意伤人。”
话落,长终捡起地上一片树叶,风不动,叶动。
树后的陈三一脸冷汗,只见那枚树叶入木三分,深深刻进了树干里,凌厉的风刮过人的脸颊,一道血痕出现在陈三的脸上。
前方,和尚长终背着身受重伤的无名客,步履轻盈地朝山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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