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站在至高的祭坛之上, 百官跪拜,羣臣叩首,何其威严隆重,不可一世。
陈慎之看到这样的场面, 挑了挑眉, 自言自语的道:“看来……是时候功成名退了。”
陈慎之早就猜到了嬴政的身份, 之所以之前不戳破, 是因着戳破之后反而没了自己的好处,毕竟与大兄朝夕相处, 和与陛下朝夕相处, 必然是不一样的。
如今嬴政重回九五之尊的宝座,陈慎之又是知道许多底细之人,加之陈慎之的齐国公子身份,简直可以说后患无穷……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陈慎之准备开溜, 趁着众人跪拜,无心顾忌自己个儿这个无名小卒,消无声息的转头,轻手轻脚离开。
哪知他才走了几步,这种小动作被嬴政看的清清楚楚。
嬴政身居高位,俯视众生, 但凡谁有些小动作, 小眼色,嬴政是看得一清二楚, 全都无法逃脱他的法眼。
陈慎之想要开溜, 嬴政哪里给他这个机会。说起来, 陈慎之乃是齐国的后裔, 又是齐国的正宗,齐国是六国之中最后被灭的国家,亦是最有可能死灰复燃的国家,嬴政怎么会放着这样的心头大患,任其开溜呢?
再者……
嬴政眯了眯眼目,陈慎之知晓自己很多秘密,一到晚间,两个人还很有可能互换,这样的人,嬴政不留在身边,时时刻刻的监视着他,如何可以安心,如何可以高枕无忧呢?
嬴政不给陈慎之这个称心如意的机会,朗声开口道:“齐公子,何处去呢?”
本无人关注陈慎之这个齐国公子,奈何秦皇众目睽睽之下点名,说句时尚的话,这简直便是社死现场……
唰!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陈慎之身上,陈慎之背着身,还没能踏出祭祀场地半步,已然被抓包了。
陈慎之慢慢回过头来,也是他镇定,若是放在旁人身上,早就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陈慎之气定神闲的转过身来,看向祭坛之上的嬴政,嬴政也正凝望着陈慎之,面上似乎挂着笑容,然因着祭坛太过高耸,陈慎之也看不清楚。
那笑容半真半假,和煦温柔,又仿佛是一张虚假的面具。
嬴政又道:“吉时已到,封禅大典马上便要开始,齐公子不参会么?”
陈慎之都被点名了,周围还是秦人的羣臣,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开溜,既来之则安之,陈慎之拱手道:“陛下盛情邀请,慎之岂是不识好歹之辈?”
嬴政微微颔首,道:“既是这般,封禅大典……开始罢!”
丞相王绾与廷尉李斯对视一眼,李斯之所以冒天下之大不韪,便是不想让祭祀按照儒生的章程举行,也不想让祭祀按照法学的章程举行。无论按照儒学,还是按照法学,封禅结束,这门流派都会在朝廷独大,如此一来,这便不是学派的问题,而是朝廷内部的内斗和厮杀。
朝廷中很少有真正的学士,而百家争鸣的流派,都是为了奠定自己派系基础,而选择的最有利的“兵刃”罢了,兵刃的意义,正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与利益,同时打击敌人而存在的。
如今大秦朝廷不稳,内忧外患,六国余孽已经足够头疼,若是朝廷内斗加剧,大秦必然分崩离析。
这一点,李斯看到了,王绾其实也看到了,但是王绾又觉得,封禅大典虽会加剧朝廷内斗,但也能让百姓们看到,秦皇受命于天,令天下来服,加之……王绾是正儿八经的儒学派,因此封禅对于王绾来说,百利无害,一时私心,便没有阻止。
眼下陛下回归,一切必然是陛下说了算的。
李斯嗓子滚动了几下,自己做了这般多,到头来全都是白费,他已经想到了,封禅一旦结束,自己的仕途必然也会结束……
嬴政低垂着头,看着跪在台矶上的李斯与王绾,似乎知道他们在想甚么,李斯的偏执,王绾的犹豫,甚至羣臣各种各样的想法,全都逃不出嬴政的眼目。
嬴政幽幽地道:“封禅大典,告天以功……传朕之令,屏退羣臣,朕会亲自祭拜天地!”
“这……”
“陛下?”
“屏退……?”
一时间羣臣纷纷窃窃私语,屏退羣臣这是何意?把所有人都遣出会场?只留下陛下一个人祭拜天地?
“这开天辟地,从未有过啊!”
“正是,这不合流程啊!”
“请陛下三思、三思!”
无论是法家,还是儒家,全都喧哗起来,依靠法家与儒家,捍卫自己的利益的羣臣派系也全部喧哗了起来,如今他们的目的倒是统一了,一致想请求陛下三思。
陈慎之挑了挑眉,不由想到自己个儿以前看过的那些史书,秦始皇泰山封禅,的确邀请了许许多多,零零总总拢共七十余名儒生博士,儒生博士们提出了各种各样的封禅章程,封禅大典何其隆重,但是到最后,史书中均是未有记载封禅大典到底是如何一个章程,惟独留下——秘密行事这几个字。
这般大的祭祀,无有记录,封禅章程秘密行事,不知给历史后人留下了多少遐想的空间。
陈慎之轻笑一声,看来这秘密,终究要变成秘密,就连当时的羣臣百官,也未能得知这其中的秘密了。
不得不说,秦皇便是秦皇,一句屏退羣臣,亲自祭天,便化解了儒法之争,也化解了朝廷内斗,让那些想要靠着儒学和法学,践踏其他派系的唯利者们,一点子好处也吃不到。
这到嘴的鸭子飞了,羣臣能不喧哗么?
嬴政站在祭坛之上,冷眼扫视着喧哗之众,提高声音道:“怎么?朕还需要下达第二次诏令么?”
“臣不敢!”
羣臣赶紧跪地叩拜,口称不敢。
嬴政冷声道:“屏退羣臣。”
“敬诺!”王绾与李斯领诏,立刻从台矶下来,组织在场羣臣离场,退出祭坛。
嬴政又道:“朕亲自告天以功,唯恐又有余孽宵小前来捣乱,便劳烦二弟带兵戍卫了。”
章邯没想到嬴政恢复了身份,还唤自己“二弟”,当即心情激动,一时间血液沸腾,抱拳做礼,道:“敬诺!”
嬴政想让章邯戍卫的,哪里是甚么捣乱的余孽,宵小倒是有,便是那些想要利用儒法之争,从中获利的官员,嬴政让章邯带兵在祭坛外围戍卫,其实防止的便是他们。
如今好了,羣臣的想法落空,争了半天,甚么也不剩下,祭祀章程保密,秦皇不偏袒法学,也不偏袒儒学,真真儿是一碗水端平。
陈慎之随着羣臣百官离开祭坛,来到外围等候,看着那些焦急,犹如热锅上蝼蚁般的卿大夫们,不由笑了笑,喃喃地道:“大兄可真是端水大师啊。”
秦皇亲自祭天,时间并不长,很快便见他从祭坛走了下来,羣臣赶紧叩拜迎接。
祭天的过程终于结束,但封禅并未结束,除了祭天,还有祭地。
封禅两个字,本就是封和禅。封乃是在泰山祭天,而禅则是从泰山之阴下山,来到梁父山,行降禅之礼,如此一来,封禅大典才算是完毕。
如今祭天成功,羣臣准备下山,今日是万不可能前往梁父山的,今日在泰山之阴扎营,明日一早开始启程,前往梁父山。
丞相王绾早就按照章程,在泰山之阴设立了皇帝规格的行辕,早早令人准备庆功宴饮。
羣臣簇拥着嬴政下山,一路进入山阴的庆功大营,营地里有兵马戍卫,到了此间,便是万无一失了。
魏国的兵马,并着魏豹、魏詹全都被押送进了营地,与此同时进入营地的,还有章邯的部下与陈慎之。
刚一进入营地,似乎便有人忍不住了,一个卿大夫上前叩拜,咕咚双膝一曲,直接跪在地上,连续扣了两个头。
秦朝可不是清朝,并不流行磕头,尤其是连续磕两个头。
那卿大夫咚咚磕头,跪在地上不起来,陈慎之一看,要发难了,接下来又有好戏看了。
果不其然,卿大夫道:“陛下!陛下!请陛下罪裁廷尉李斯!廷尉李斯,阻拦祭祀,行刺陛下,万死难辞其咎!我大秦朝廷,怎能容下如此小人?!”
他这话一出,很多卿大夫纷纷跟上附议。李斯并非是老秦人,说白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年韩国怕被秦国并吞,派遣了大名鼎鼎的水利专家郑国前来“疲秦”,令秦国大费人力财力来修建水利,无心无力打仗,嬴政知晓实情之后大怒,下逐客令,李斯也在逐客令之中,被遣离秦国。
可见倘或不是老秦人,在秦为官到底还是艰难一步的。
李斯出身贫寒,且不是老秦人,从小吏一路混迹到万人之上的廷尉,把无数的老秦人踩在脚下,到底是多招恨,只有老秦人才知晓。
如今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机会,狠狠的捏咕李斯这个“外族”,这些卿大夫怎能白白错失良机呢?
李斯垂首没有说话,双膝一曲,跪倒在地上,似乎无有任何怨言,等待着嬴政的罪裁。
陈慎之看热闹一般站在外围,以前还是在史书上看到这纷杂烦乱的历史,眼下是亲眼所见,可谓是图文并茂,比书本还有意思得多,陈慎之虽是天生“恬淡”的性子,却又怎么会错过如此好戏呢?
不停的有卿大夫出来附议,已然从罪裁李斯,变成大辟、车裂。
车裂的意思很简单,大辟其实就是斩首,看来这些卿大夫们,想要趁机铲除李斯,一劳永逸。
不知是哪个卿大夫,悄无声息的碰了碰王绾的袖袍,低声道:“相邦!您也说句话啊,李斯乃是法派,如今趁机铲除李斯,对咱们百利无害,何不将计就计呢!”
王绾垂着头,双手藏在宽大的袖袍之下,仿佛没听到一般,充耳不闻,但官帽两边垂下的玉充耳轻轻晃动着,轻轻敲击着王绾的面颊,证实着他其实听到了,此时的王绾内心也是激荡不能平息。
玉充耳乃是当时官帽两侧垂下来的装饰,其实便是字面意思,玉质的,用来堵住耳朵的耳塞。一方面是装饰官帽用的饰品,另外一方面也十足实用,官员在休息之时,可以用充耳堵住耳朵,以免被打扰,再者上朝之时,充耳自然下垂,垂在面颊两侧,若是左顾右盼,玉充耳便会毫不留情的拍打面颊,坐在上手的统治者自然一目了然。
王绾面色平静,其实内心煎熬,李斯做了他一辈子不敢做之事,倘或此时落井下石,的确有利可图,但如今大秦还不稳定,若是李斯完了,当真有人可以弥补廷尉这个空缺么?
王绾若是把李斯拽下马来,当真拽下来的只是李斯一个人么?而不是给纷乱的朝廷,雪上加霜吗?
还有……朝廷之人皆不知,李斯与王绾表面看起来,一法一儒,一起于平民,一起于公卿,建树总是相左,其实内地里,李斯还是王绾举荐入朝廷的,李斯与王绾也是多年的友人,曾经无话不谈。
王绾纠结不已,并不说话,仿佛入定一般。
便在此时,有人大步上前,拱手跪拜,道:“廷尉不尊礼法,不尊陛下,虽是事出有因,但若不纠劾,不能服众,于我大秦朝廷礼法于何地?还请陛下三思!”
来人看衣着,亦是上卿大夫,一开口,无数臣子争相应和,可见此人在朝廷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陈慎之好奇的看向来者,他虽读了许多史书,但史书上也没有画像,并不识得此人。
其他的臣子应和道:“御史大夫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啊!”
原是御史大夫。
陈慎之心中了然,瞬间明白了过来。御史大夫也是上卿大夫,地位崇高,加之御史大夫乃本就是弹劾、纠察、管理百官的官员,所以此时御史大夫站出来恳请陛下纠察李斯,一点子过错都没有,反而是本职。
站在陈慎之眼前的御史大夫,便是大秦第一任御史大夫,曾经与李斯、王绾一起商定嬴政的名号,可谓是秦朝的肱骨之臣,顶梁之柱,名唤冯劫。
冯劫站出来弹劾李斯,更多的臣子们仿佛看到了风向,全都站出来附议,纷纷弹劾李斯,一时间李斯变成了众矢之的。
嬴政气定神闲,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王绾,道:“王卿如何看法?”
唰!
众人立刻把目光转向王绾。
所有人的表情不尽一样,与李斯同派的臣子一看,陛下竟然问王绾的意思?丞相王绾与廷尉李斯不合,这是朝廷上尽人皆知的事情,如今陛下询问王绾的意思,难道是要置李斯于死地,那以李斯为核心的派系,从今日起,岂不是要土崩瓦解,不复存在了?
有人担忧,也有人欢心,反对李斯的派系看到陛下的举动,仿佛吃了定心丸一般,瞬间把心窍放回了肚子里,王绾与李斯对立,如今是除掉李斯的大好机会,王绾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顺水推舟,拔出李斯这盘根错节的祸根。
王绾听到嬴政点名,藏在袖袍中的双手攥拳,随即终于下定决心,拱手道:“回陛下,臣只有拙见,还请陛下姑且听之。”
嬴政微微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王绾继续道:“廷尉阻止祭祀,扰乱纲常,罪大恶极,按律当诛!”
简直是情理之中,该担心的人更加担心,该安心的人更加安心,哪知道王绾下一刻话锋一转,道:“然……廷尉所言,字字肺腑,若不是为了我大秦江山,廷尉亦不会冒此天下之大不韪。廷尉此举为陛下,为大秦朝廷,不惜自己的名誉,不惜自己的性命,又实乃令人敬佩之举,因而臣以为,廷尉功过相抵,无需罪裁。”
“丞相!”
“相邦,您怎么……”
一时间羣臣沸腾起来,全都没想到王绾竟然会给李斯这个死敌求情。
大营之中,唯独三个人没有惊讶,其一便是李斯本人,他似乎早就知道王绾会给自己求情,因此气定神闲。
这其二便是秦皇嬴政,嬴政唇角化开一丝笑容,他好像在试探甚么,试探李斯,也是试探王绾,试探群臣百官,而王绾的回答令嬴政满意,王绾并将没有因为立场不同,便趁机对政敌痛下黑手,这样的丞相,是令嬴政满意的。
而这第三个气定神闲之人,便是陈慎之了。
陈慎之看着这个场面,心中想着,果然百闻不如一见,现场围观比书本还有意思。
嬴政的目光一扫,准确无误的抓住了看热闹的陈慎之,突然开口道:“三弟以为呢?”
三弟?谁是三弟?
羣臣立刻向四周看去,纷纷寻找,经过片刻之后,“唰!”陈慎之好像箭靶子,目光仿佛锐利的箭镞,哆哆哆全都扎在他的身上,几乎要将他扎出筛子眼儿。
陈慎之乃是齐国的亡国公子,同时又是嬴政的三弟,这关系错综复杂,盘根错节,足足令羣臣们脑补上了几百,不,几千本简牍,其中狗血婉转,三天三夜也脑补不完。
在朝廷中摸爬滚打的臣子们,又多是善于心机,喜欢钻研琢磨之人,甚么事儿都要想个两三回,思维发散个四五回,嬴政简简单单一句“三弟”,可把他们的好奇心勾了起来,挠心抓肥的,不得安宁。
陈慎之本在看戏,哪知道瞬间成为“众矢之的”,他心中总觉得,嬴政是故意的,故意不让自己个儿降低存在感,方才在封天的祭祀上便是,如今又是。
嬴政复又问道:“三弟,你以为此事如何?廷尉是该罚,还是不该罚?”
陈慎之抬起手来,不着痕迹的揉了揉额角,虽他没有五感,此时感觉不到头疼,然陈慎之突然有一点点明白了嬴政日常头疼的感受,此时真真儿是“身临其境”。
陈慎之面容上莞尔一笑,八风不动,不卑不亢的拱手道:“慎之一介闲人,不懂甚么国家大事儿,如何能有拙见呢?”
“三弟谦虚了。”嬴政笑眯眯的道,那表情看起来还有一丝丝的“宠溺”与不同寻常,可把群臣们吓坏了,不知陛下到底何意,不知齐国公子到底何方神圣!
嬴政问过王绾的意见,又问过陈慎之的意见,终于收回了目光,垂头看着跪在地上的李斯。
其实嬴政并非想要问王绾的意见,也并非想要问陈慎之的意见,因着嬴政心中早有了章程,就算别人的意见与自己不同,嬴政也不是会为了旁人,改变自己之辈。
嬴政幽幽地道:“李斯,你蓄意刺杀,扰乱封禅,可谓是罪大恶极。”
他这话一出,许多臣子纷纷欢心,抑制着飞翘起来的眉角与嘴角,应和道:“罪大恶极!”
“是,罪大恶极!”
“陛下所言甚是,陛下英明!”
嬴政又道:“你可有话说?”
李斯缓缓叩首,拜在地上,道:“罪仆白死难辞其咎,无话可说。然,为陛下,为大秦基业,便算是重来一次,罪仆仍会为之。”
“好一个李斯!”嬴政还未开口,一些臣子已然开口声讨:“死到临头,你还嘴硬!”
嬴政听了李斯的话,反而发出了一声轻笑,并非哂笑,而是愉悦的笑声。
章邯站在外围,左右谁也不识得,都是陌生人,有一些子格格不入,便小声与陈慎之道:“三弟,依你看,陛下是要治罪李斯了?”
陈慎之低声道:“治罪肯定是要治罪,但要看到底如何治罪了。是活罪,还是死罪,亦或者……生不如死的罪。”
章邯虽是个聪明人,但他并未听懂陈慎之所言。
陈慎之则是四平八稳,一点儿也不着急,因着他是看过史书的人,这李斯可是要做大秦丞相之人,如何会在廷尉职位上便被拉下马来?是万万不能的。
便听嬴政幽幽地道:“李斯之罪,百死难辞,既然是死都无法弥补的,朕赐你死罪,岂不是便宜了你?朕必叫你生不如死。”
他说着,顿了顿,轻笑道:“我大秦立国,右相之位尚且空缺,既然如此,便让你李斯,补上空缺,从今往后为我大秦肝脑涂地,百死不渝,李斯,你可愿意?”
“甚么!?”
“右……右相!?”
“丞相之位?”
“这哪里是责罚?”
羣臣震惊,窃窃私语险些沸腾起来,廷尉已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位了,嬴政现在让李斯做右丞相,仅次于丞相王绾,这哪里是责罚,分明是真真切切的升官!
李斯猛地抬起头来,震惊的看向嬴政,随即哐哐使劲叩了两个头,震声道:“罪仆……领罪!谢陛下!罪仆必然诚惶诚恐,为陛下,为我大秦江山,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李斯没有受罚,反而摇身一变,成为了右丞相,这让吃了定心丸的羣臣们差点噎死,一个个面如死灰,今日可算是彻底得罪了廷尉,不,彻底得罪了新官上任的右丞相!
嬴政淡淡的道:“行了,今日之事,从今往后,不得有人再议论,若是朕再听得一星半点子的舆论,不管是谁,定不轻饶。”
“敬诺,陛下!”羣臣赶紧拱手应声。
嬴政又道:“一会子还有庆功宴饮,各位卿大夫亦辛苦了,各自休整罢。”
“敬诺,陛下。”
嬴政转身便往下榻的主营帐而去,走了两步,突然顿住了脚步,回首笑道:“二弟三弟,也要来一同参加宴饮。”
章邯和陈慎之突然被点了名,拱手道:“敬诺。”
嬴政临走,还留下了一枚不小的“炸弹”,一时间陈慎之与章邯成为了众人焦点,陈慎之想要开溜都来不及。
封天成功,黄昏会有庆功宴饮,就在营地中举行,王绾负责燕饮,早早准备妥当,万无一失。
燕饮即将开始,王绾提早到场勘查一遍,确保绝无意外,这才放心一些,便在此时,跫音慢慢靠近,王绾并没有回头,而是道:“恭喜右相了。”
原是李斯。
李斯走过来,面容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毫不保留,笑道:“还有赖左相求情,否则哪里有晚辈的今日。”
王绾慢慢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李斯,无奈的摇头,道:“你以为陛下当真是嘉奖你?陛下是真的在罪责你,开罪羣臣,你是踩着羣臣的脑袋登上了右相之位,从今往后,除了为陛下鞠躬尽瘁,谁还能保得住你?”
李斯道:“李斯明白,李斯索要的,也正是如此。有陛下一日,便有我李斯显达一日,有大秦一日,便有我李斯富贵一日,这个道理,我还是懂得。”
宴饮时辰差不多了,臣子纷纷进入宴饮大帐,王绾见到有臣子进来,便也不再对李斯多言,转身离开,忙自己的去了。
陈慎之与章邯在此地“无亲无伴”,二人倒是正好结伴,他们进入宴饮大营之时,里面已然坐得满满当当,全都是前来赴会的羣臣。
二人堪堪踏入大营,臣子们的目光瞬间集中,章邯乃是“空降”封天大殿的天兵天将,可谓是扭转狂澜,今日头功一件,绝对不容小觑。
而陈慎之是齐国余孽,何止是余孽,还是齐国昔日里的公子,齐国的名正言顺,这样的人,简直组成了一个奇怪的组合,怎么看怎么古怪,羣臣如何能不多看几眼呢?
章邯与陈慎之找了角落不惹眼的地方安坐下来,饶是如此,还有许许多多的目光扎向他们,“不着痕迹”的打量他们。
章邯看着桌上的饭食,简直是琳琅满目,这还没有上齐,腹中早就饥饿不已,笑道:“这可比我们在山砦中食的好多了。”
他刚说完,便听到一个声音道:“既是二弟喜欢,那便敞开来食,朕是管够的。”
是嬴政。
嬴政没有排场,悄无声息的走入了燕饮大营。
这一路上,嬴政穿的都是寺人的衣裳,又风尘仆仆,眼下的嬴政换回了皇帝的衣袍,黑色的衣袍衬托着嬴政高大的身躯,一点子也不显瘦,宽大的袍子之下包裹着流畅的肌肉,端端威严稳重。
一双狼目,偏生生在如此俊美的容颜上,真真儿是令人又是憧憬,又是惧怕。
嬴政一换衣裳,那气场便与之前大不相同了,贵者之气挡也挡不住。
章邯见到嬴政,想要作礼,被嬴政拦住,笑道:“二弟何必多礼呢?便和往常一样。”
章邯一听,也是实诚人,笑道:“那……那我能拿一些吃食去给我那帮弟兄们么?”
章邯乃是一介土匪打扮,虽之前是秦兵,但显少有人认识于他,又是一脸大胡子,瞧着便觉粗俗不堪,还说出这样的话儿来,更是鄙陋上不得台面儿。
哪知嬴政一点子嫌弃也没有,反而大笑起来,难得如此爽朗,道:“如何不可?你想拿多少,便拿多少?这一路上,朕亦有赖大家的照拂,不是么?”章邯欢心的不得了,嬴政当即将膳夫上士唤来,任由章邯的差遣,章邯要甚么吃食,便让膳夫上士做甚么吃食,今日管够。
陈慎之挑了挑眉,一些吃食便把章邯给收买了去,不得不说,嬴政当真很会看人,也很会做人。
嬴政走到上手,羣臣作礼:“拜见陛下,陛下万年!”
嬴政虚抬双手,道:“众卿不必多礼,今日封天成功,又捉拿了前魏余孽,还有赖众卿的鼎力相助,既是庆功宴饮,便不必拘泥于礼数,都入座罢。”
嬴政虽这么说,但臣子们如何能不拘泥于礼数,齐刷刷的道:“谢陛下。”
这才纷纷入座。
陈慎之也入了座,和章邯一同坐在最下手的地方,毕竟这里除了他们二人,都是大秦有头有脸之人。
众人入座完毕,嬴政便说了两句场面话儿,随即话锋一转,道:“此次封天,前魏余孽作祟,多亏了朕的二弟鼎力相助,将魏国余孽一网打尽。”
章邯往日入过军营,从未入过朝堂,对这些不太熟悉,被点了名字有些局促,站起身来不知如何是好。
嬴政笑道:“不必局促,章邯,朕问你,你这一身好武艺,可愿意跟随在朕的身边,为大秦效力?”
章邯的“天兵天将”救嬴政于危难,如今嬴政想要封赏章邯,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儿,大家早有所料,因此并不意外。
章邯一听,欣喜异常,他本就是秦兵,男子汉大丈夫想要为国效力,但因着当时的都尉不仁,章邯又是个暴脾性,一怒之下才杀了都尉,带着兄弟们做了逃兵。
落草为寇始终令人不齿,若是有人可以安逸的生活,何必去做人人唾骂的匪贼呢?
章邯欣喜不已,刚要一口答应,却又有些犹豫,自己到底是逃兵,还杀了都尉,这么大的事儿,还能再入军营,建功立业么?
嬴政似乎看出了他的难处,根本不做一回事儿,笑道:“章邯,朕只问您,愿不愿为我大秦效力,建功立业,旁的不必多想。”
章邯深吸一口气,嗓音沙哑,铿锵而答:“庶民愿意。”
嬴政笑起来,道:“从今往后,你便不是庶民,也不是匪贼,而是我大秦的卫尉,朕今日便封你为……章台宫卫尉。”
“章台宫……”
“章台宫卫尉!”
“这匪贼走了甚么运势,简直一步登天啊!”
“嘘——噤言,那可是陛下的结拜手足!”
羣臣沸腾,全因着“章台宫”三字。
卫尉乃是秦时守卫宫禁安全的长官,能在禁宫当官,别管等级高低,那必然与陛下抬头不见低头见,每日都能混个眼熟,混成了眼前红人,往后里飞黄腾达还需要多言么?
重点还是章台宫卫尉。章台宫乃是秦朝最重要的宫殿之一,秦始皇日常处理政务,便在章台宫之中,章台宫更演变成了秦始皇的路寝。历史上著名的“荆轲刺秦王”,便发生在章台宫之中。
如此重要的路寝宫殿,嬴政将戍守的工作交给章邯,可见对章邯的齐终与信任,这是把自己的性命,一同交给了章邯。
章邯瞪大了眼睛,一时根本反应不过来,纳罕的看着嬴政,难得有些结巴:“章台、章台宫?”
嬴政微笑:“怎么,你不愿?”
“不不!”章邯咕咚一声跪在地上,道:“章邯愿意!自是愿意的!章邯……章邯领诏,谢恩!”
“好!”嬴政颔首道:“从今往后,朕可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托付给二弟了。”
章邯死死抱拳,郑重的道:“卑将定不辱命!”
陈慎之挑了挑眉,好家伙,几句话,一个头衔,看看把二兄给激动的,恨不能立刻肝脑涂地,对嬴政死心塌地,不得不说,嬴政当真是多生了一副玲珑的心窍,知道如何将旁人顽弄于股掌之间。
而那个被顽弄之人,乐此不疲,甘之如饴……
“至于三弟。”
陈慎之心中堪堪感叹,便听道嬴政低沉、磁性的声音,倘或放在现代,绝对会被称之为男神音,说句“大不敬”的话,嬴政若是去配“乙游”,绝对大赚特赚……
老二刚刚被册封,身为老三的陈慎之被点名字,应当是欢喜的,但陈慎之此时此刻一点子也不欢喜,四平八稳的站起身来,道:“陛下。”
嬴政手中端着羽觞耳杯,被染成血红色的羽觞插在精巧大气的四方耳杯之上,另一手支着燕饮的桌案托着下颌,那姿态仪容,颇有些闲适慵懒。
嬴政轻轻晃动着耳杯中的酒浆,猩红的羽觞微微摇动,一双反顾的狼目凝视着陈慎之,笑得温和又慈爱,仿佛一个真正的兄长,道:“至于三弟,三弟今日也是头功一件,若不是三弟拖延时机,稳住魏国余孽,此时不只是朕,怕是在坐众卿,都要成了魏国余孽的刀下亡魂啊。”
嬴政轻笑道:“三弟,你想与朕讨甚么赏赐?”
陈慎之被众人盯着,因着他的身份特殊,简直便是公开处刑,若说没有想要讨的赏赐,众人必然会觉得假惺惺,包藏祸心。但陈慎之又不想入朝为官,毕竟朝廷里尔虞我诈的,陈慎之只对书本与吃食有兴趣。
陈慎之恬淡的眸光微动,似乎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抬起手来,看起来纤弱白皙的手指指向案几上的一道鱼膳,笑道:“回陛下,慎之正好有想要讨要的赏赐,还请陛下将这道鱼膳,赏赐给慎之。”
“哦?鱼膳?”嬴政轻轻晃动羽觞耳杯的动作顿了一下。
不只是嬴政,其他人也有些惊讶,齐国公子只要一道鱼膳?这岂不是笑话?
嬴政挑眉道:“这鱼膳不就在三弟面前么?若是想要,自取便是,何故与朕讨要,岂不是多此一举?”
陈慎之回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底下的一草一木,自然都是陛下的,鱼膳也出例外,便算是这道鱼膳摆在慎之的面前,但它仍然属于陛下,慎之想要独食这道鱼膳,自然要与陛下讨要。”
陈慎之这两句话,说的简直不要太动听,拍马屁啪啪有声,而且没有拍在马腿上,全都照着嬴政的马屁拍上去,十环!
众人都听出来了,谄媚!活脱脱的谄媚!这种巧言令色,简直比以色侍人的佞臣还可怕,令人不齿。
但偏生……
“哈哈哈!”嬴政突然大笑出声,他从未笑的如此爽快过,将羽觞耳杯“哒!”一声撂在案几上,抚掌而笑:“好,说得好!不亏是朕的三弟,朕真真儿未有走眼啊,你说,如此三弟,怎么能叫朕不爱见呢?”
陈慎之照样不卑不亢,被夸赞了也没有喜悦之情,平静的道:“陛下谬赞了。”
嬴政一展袖袍,道:“今日所有的鱼膳,都归三弟所有了。”
陈慎之再次拱手:“谢陛下恩赐。”
嬴政还有后话,道:“朕记得,三弟素来喜欢饮食,又善于理膳,不如这样罢……朕便封三弟为膳夫上士,如此三弟住进宫来,也可与朕多多亲近,三弟,你可欢喜?”
膳夫……上士……
二弟封了章台宫卫尉,虽不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也十足令人羡慕嫉妒,而三弟封了膳夫上士。
这……这从何说起呢?
自古以来,君子远庖厨,无论君子远庖厨是甚么意思,都表达了一个理念,但凡身份尊贵之人,都不下庖厨,秦国的贵胄亦是如此。
饮食每日都进,膳夫却是下下等,宫廷膳房之中多半都是奴隶出身之人,要不然便是贫苦走投无路之人,便是连膳夫上士中士等等,也没甚么头等脸面。
陈慎之乃是齐国公子,怎么说也是贵胄,又是嬴政的“三弟”,众人谁也没想到,嬴政竟如此“翻脸不认人”,当场给陈慎之难堪。
反观被难堪的陈慎之,一脸平静,不见波澜,第三次拱手:“谢陛下。”
嬴政仔仔细细的观察着陈慎之的面色,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也不放过,他分明是在试探陈慎之,看看陈慎之到底能忍耐到甚么程度?
再者,膳夫上士日日在宫中,也能将陈慎之拴在身边,毕竟他们时不时便要对换,嬴政从不做没把握之事,一定要将陈慎之牢牢捆在身边才是。
嬴政见他答应,微微颔首,刚要再说其他,不知怎么的,突然感觉头脑眩晕,脑袋里“嗡——”的一声,这感觉实在太熟悉了。
是要对换的先兆!
嬴政镇定心神,深吸一口气,猛地睁开眼目,映入眼帘的,并非是象征权威的黑色朝袍,而是一身清秀的素色衣袍,衬托着纤细羸弱的身子骨,嬴政立刻看向营帐外的天色。
天黑了……
又!无错,又对换了,嬴政再一次变成了羸弱穷酸的小白脸儿!
嬴政抬起头来,目光在燕饮大营中搜寻,定在上手的“陛下”身上,此时此刻的陛下,不,应该说是顶着嬴政躯壳的陈慎之,正用“贪婪”的眼神,凌迟着那案几上琳琅的美味……
嬴政头疼不已,想要上前劝阻,必不能让陈慎之用自己的身子,在庆功燕饮之上“出丑”。
他还未站起身来,身边儿已然有臣子走过来,脸上挂着难以掩饰的嘲讽,讥笑道:“齐国公子,哦不不,这可是堂堂的膳夫上士,陛下亲封的膳夫上士呢!我敬您一杯如何?”
嬴政:“……”自作孽不可活,现世报来得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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