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推门进来,慕容涤新连忙低下身子,背贴墙壁,悄悄将迷魂香按在墙上碾灭。所幸书房的这一侧是亭台楼阁,花草树木影影绰绰,她的轻微动作并未惊扰来人。
来者是皇帝身边的三名锦衣卫,李致强撑着站起来,嗓音因饮酒过多而变得喑哑:“是父皇派你们来的?”
为首的指挥使江熙从怀中掏出御制腰牌亮给李致看,“回谌安王殿下,卑职奉陛下之命请您即刻入宫。”
不胜酒力的少年步伐不稳地向外走了两步,险些栽倒,一名锦衣卫连忙上前搀扶,少年接着往门口走了几步,头也不回地说道:“把案上的文稿全都一起带上。”
躲在窗下的慕容涤新呼吸一滞,在心中暗道不好。
待到几人渐行渐远,她才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向房内看去,书房仍旧灯火通明,没有一点动静。
所幸窗子没有锁住,她轻轻一拉,然后身如轻燕地翻窗溜了进去。
原本放在桌上的几沓文稿通通消失不见,她恼丧地绕着桌子巡视了一圈,那四个香樟小木箱也被拿走了。
一股郁闷烦躁之情袭来,她不禁苦笑,要是趁李致开始饮酒时就把他放倒,那么文稿不早就到手了吗?
一无所获地准备空手离开时,少女突然瞥见桌案后挂着的几幅诗画中,唯有一幅被白色丝质帷幕遮盖得严严实实。
凭着直觉走上前去,她轻轻地撩起帷幕,纤秀的手腕在半空中一凝。
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位女子的画像。
女子容颜丰润娇艳,身着一袭祥云龙纹的湖绿色盛装,头戴一顶华贵的珠翠礼冠,皓白玉腕上戴着一只赤金石榴手镯,亭亭玉立,浅笑晏晏,别有一番动人气韵。
慕容涤新讶异地张大嘴巴,身形顿在那里,神情若有所思。
……
碧霄宫厢房内,李致被喂下了一碗醒酒汤,接着又换了一套衣裳,驱了驱身上的酒气,才被太监领着进入正殿。
皇帝和皇后正在执棋对弈,太子李勉坐在皇帝身侧陪侍,桌上散乱地放着一沓文稿,显然已经被翻阅过。
少年走近三人,自觉地跪了下去,低头垂眉道:“见过父皇,母后,皇兄。”
无人应答。皇帝又落了一子,棋局胜负已定,他这才带着笑意对皇后说:“这局仍是朕赢。”
皇后略显嗔怪道:“陛下棋艺高超,臣妾自愧不如。”
二人言毕,才双双看向跪在地上的李致。皇帝站起身来,高高在上,沉下声音发问:“致儿,你可知错?”
“父皇,儿臣知错了。”
皇帝面色稍微舒展些来,他重新坐了下去,“你错在何处?”
少年缓缓抬头,看见皇后和太子一副担忧的模样,目光闪烁,言简意赅地向皇帝坦白道:“儿臣不应该私自昧下前朝公主的诗词文稿。”
“这不是重点。”
李致迷惘地望着皇帝,不明其意。
皇后见皇帝脸色越发不佳,连忙打圆场,拿起桌上的文稿,言语隐隐带着责备的口气:“致儿,这些诗词不及柳姑娘所作的万分之一,你怎会痴迷于她呢?”
少年瞬间慌张起来,忙不迭否认:“母后,儿臣未曾痴迷。”
“那你告诉朕,你的心仪之人是谁?”皇帝一字一顿,无比威严。
一股强大的压力欺向他,李致眉色颓然,垂眸道:“是儿臣胡诌的。”
皇帝冷哼了一声,“这样最好。”
李勉心疼地看着低眉顺眼跪在地上的李致,不由得起身走到他旁边,为他求情道:“父皇母后,致儿已经知错了,就让他起来说话吧。”
皇帝默许了,李致被李勉扶了起来,恭谨整肃地站在原地。
“朕从未见过如此荒唐之事。”皇帝扫了一眼桌上的文稿,带着些怒气说:“致儿,告诉朕,这些诗词有何可取之处?”
“是儿臣鬼迷心窍。”少年凌唇微抿,神色很不自然。
“你知道便好,”皇帝缓了缓严厉的语气,“切莫像蒙骗你皇兄一样蒙骗朕。”
“儿臣不敢。”李致再次跪了下去。
“起来吧,罚你三个月俸禄,下不为例。”
“儿臣遵命。”少年重新起身,敛了敛衣袍,静默片刻,重新开口道:“父皇母后,儿臣今后想开始相看王妃人选。”
皇帝和皇后对视一眼,皇后喜上眉梢,“母后会为你安排。”
“母后,”少年微微侧向皇后,“儿臣想在宫外见。”
“唔。”皇后思索了一下,“在宫外见也好,把识祺接进宫是母后鲁莽了,听说她这两日茶饭不进,日日抹泪。”
李致眨了眨眼,略带歉意道:“儿臣明日会登柳国师府,向柳小姐赔礼。”
“很好。”皇帝赞许地看了一眼李致,“柳国师跟随朕多年,忠心不二,对他的女儿应该多多善待。”
“时辰不早了,朕要回御书房批折子,皇后,你早些歇息吧。”皇帝起身,一旁随侍的齐公公连忙跟上来,将桌上的诗画文稿摞好,准备一起带走。
“文稿交给太子保管。”
听到皇帝的吩咐,齐公公连忙放下文稿。
“恭送陛下。”“恭送父皇。”
……
李致和李勉不久后也向皇后辞行,二人并肩离开碧霄宫。
“致儿。”李勉轻轻开口,“是蜀地来了信件,父皇才查到你头上的。”
少年停下脚步,在宫道两旁石灯火光的映衬下,他的眼睛漾着水光,异常恳切道:“皇兄,我错了,我不该欺骗你。”
李勉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早就看出来了,你现在说谎还和小时候一样,声音一点起伏都没有,这么久了仍不懂得伪装自己。”
李致不好意思地露出笑容,“是吗?”
“不过我有一件事要问,你可要说实话。”
李致先是一怔,随后点了点头。
“你对那位前朝公主,是什么心思?”
缄默地挣扎了许久,少年才勉强回答:“我思慕她。”
“只是思慕,那还尚可。”李勉顿了顿,“你万万不能成为贺兰广希那样的痴情种,居然来信让父皇为周衡造一座衣冠冢。”
李致惊住了,“他没有在蜀地为周衡建陵墓吗?”
“所以我才觉得他执拗可笑,把逝者的尸首放在水晶棺里多年不愿下葬,现在居然要求用这些文稿在长安建一座衣冠冢,实在荒唐。”
李致眉心紧拧,隐隐迸发出一丝不悦之情,“他太不尊重周衡了。”
“这就是痴情种的荒唐之处。致儿,你要引以为戒,皇兄不愿看见你为情所困的模样。”李勉正色看向他。
少年的目光坚定有力,“是,皇兄。”
……
谌安王府,裘宁和一帮家仆焦急地迎上来,看见一脸倦意的李致,担忧不止,“殿下,发生了什么事?”
“不必担心。”李致宽慰了一句,而后话锋一转:“明日一早,你便将小奇母子送回家。”
吩咐完毕后,他挥退了众人,独自回到卧房,从内寝床底下小心地搬出一摞被黑色织锦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文稿,无限依恋地凝视着。
方才带进宫的文稿是他花重金命专人连夜伪造周衡字迹而成的赝品,真正的文稿早就被他藏在了床底。
又想起小奇说的“一群死变态死偷窥狂,赶紧把她的手稿烧给她”,李致不禁露出一个温暖和熙的笑,虽然被骂了,但说明她的魂魄认得他。
深呼吸一口气,少年起身,抱着文稿绕过屏风来到外寝,将文稿搁在桌上,打开两扇窗户,用火折子点燃了炭盆。
夜晚漫长,他席地而坐,最后看了一眼泛黄纸张上清逸隽秀的小楷,随后一沓一沓地放进炭盆中,直到雄雄火舌将所有文稿都化为灰烬。
你可以安心了。少年定定地盯着明黄色的火苗,在心中默默地对周衡说。
你的日记书信诗画建筑图纸,我都给你烧去了,皇兄那儿还有一些朝政布局和批评文章,怕是很难拿回来。
不过既然贺兰广希要用那些文稿为你造衣冠冢,那么也算是了却了你的心愿。
摘下腰间的香囊,少年从里面取出一张薄薄的纸笺,上面的行书字迹清新飘逸,是周衡的魂魄附在小奇身上时亲自写的。
他眼眸中带着一丝慧黠的笑意,你只让我烧掉文稿,可没让我烧掉这个。
重新把纸笺放回香囊里,少年望着堆满灰烬的炭盆出了一会儿神,才起身唤来侍女将炭盆端走。
离开卧房来到书房,他不紧不慢地和一切承载着周衡印记的东西告别,方才处理了文稿,现在要处理画像。
轻轻扯下白色丝质帷幕,周衡的画像安安静静地挂在那里。
这幅画是从前朝画师那里买来的,是周衡十六岁那年被封为安定公主时画的。
画中女子相貌出众,气质出尘,笑容灵动潋滟,每一点都超出了李致对她的想象。
目光柔和地凝望了许久,他才伸手将画像从墙上摘下来,小心地卷起画轴,把它藏到书房角落深处。
斯人已逝,是时候放下她,回到自己应有的生活中了。
……
夜色渐深,慕容涤新躺在床上,毫无困意,无比清醒地思考着这几天发生的事。
李致要找的那个作诗少年就是她。去年十二月初,她在城北跟着师父行医时,的确不胜酒力喝醉过一次,还不小心参加了个流觞诗会。
但她后面去查了,那首《春江花月夜》上半阙没有引起任何注意,想必是被念诗的那名女子藏了起来。
可是为什么李致知道这首诗,还知道作诗少年左耳耳垂有一颗红色小痣?
她抬手摩挲着自己的左耳耳垂,心中有了一个确切的答案,必然是那位念诗女子告诉他的。
思忖了一通,她忽然后悔当时为了知道文稿下落而答应替李致寻人,现在不仅文稿没有任何进展,而且还背上了小奇母子俩穿帮的危险。
叹了口气,敛了敛神,她有些挫败,怎么做事考虑得如此不周全,导致现在漏洞这般多?
又想起李致书房里挂着的那幅画像,她的神情开始变得古怪。
难道当初料峭斋房内的东西没有被处理干净,所以李致找到的不仅仅是日记文稿,还有她前世的画像?
但画像一点用都没有,慕容涤新依旧惦记着自己的日记文稿,那可是她的隐私啊!现在不知道被多少人看过了,毫无保留地丧失隐私啊!
怨怼了一番,她突然坐了起来,柳暗花明般霎时间想通了一件事。
那是周衡的日记,与她慕容涤新有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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