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北台狱,裴虞出示了批文,两人一起进去,北台狱比南台狱要敞亮许多,一直穿过前殿,已经有很多人在那里等着了,那位传说中的中书令曹大人就坐在正中间。

    裴虞介绍:“这位是主审曹大人,这位是御史中丞薛大人……”

    李令俞一一弯腰行礼,可能在座的都觉得他无足轻重,又或是不齿她得官来路不正,她像旁白一样无关紧要,今日能被召来,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只是北宫的一个耳目。

    北台狱里,层层守门,步步为防。夹道尽头,独立的房子。一室之内能照进太阳。一群人浩浩荡荡进去,将一室塞得满满当当。

    她想象中,主犯杨勃该是一身刚烈,人人都说他分文未贪,怎么查都查不到他身上,该是清风明月,君子之态,可眼前形如枯槁的人,看着竟然让人生怖。

    陪审的人开始宣读罪状,其中有一条,杨勃私自挪用库银,隐瞒江州贪污之罪……

    曹印问:“自你上任起,江州的粮饷、公廨、财务、科税全都是空账,你认不认?”

    杨勃答:“非是自我上任起,至于何时起,我并不知晓。”

    身后一马脸男人喝斥道:“休要狡辩!”

    御史中丞慢吞吞说了句:“肃静一些。”

    那人悻悻不再多嘴。

    曹印看了薛洋一眼,继续问杨勃:“那隐瞒不报,挪用库银呢?”

    曹印的问话,犹如齿轮的咬齿,环环相扣,句句都点在杨勃的死穴。

    杨勃:“非为隐瞒,空账无以为继,令起草了账簿。”

    曹印又问:“杨大人别忘了,私设账簿,也是你的罪名。”

    杨勃仰头看他,良久后才说:“江州的账目混杂,早已赤贫,你们当真不知吗?那些空账我就是一告到底又能如何?饿殍遍野,民不聊生,这还是号称江南之地,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了他们。”

    杨勃望着在座的人,竟生出笑意,那张面容犹如恶鬼。

    他质问曹印:“曹大人何必多此一问?江州过去十几年的账目,有哪一年是能对得上的?江州乱在哪一年?各位不是心知肚明的吗?”

    李令俞听得被惊出一身冷汗。

    曹印身后的那马脸男人又多嘴呵道:“犯人休得狡辩!”

    御史中丞再没有说话,秉笔的人踌躇再三,不知如何下笔。

    曹印也不再问了,却慢条斯理说:“本官只问江州最近的账目,是不是你动过手?”

    杨勃却不肯再说了,只跪在那里。

    堂中人开始嘈嘈切切,有人开始训斥杨勃,有人制止,李令俞仔仔细细观察杨勃,不论众人再怎么审,他都漠不关心。

    就这么僵持了一炷香的时间,曹印依旧慢条斯理说:“我与你同朝为官,至多在圣上面前保你免受酷刑,你若一味顽固,终究不能免于……”

    说着扭头看了眼旁边的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像一尊弥勒佛一样,无喜无怒,始终都一言不发。

    进行到这里就结束了。

    曹印起身,一众陪审团的人也都跟着起身,正待众人离去时,杨勃突然说:“你比起文延,差的太远矣。”

    曹印猛然回头,浑身瞬间散发出暴怒的气息,却在一霎间又收起来,快到李令俞都觉得是自己的错觉,最后,曹印也只是深深撇了地上的人一眼,在众人拥护中浩浩荡荡走远了。

    李令俞跟在最后面,出了夹道,等到了大堂,她才发现手里的布袋落在了里面,忙折返回去和守门的狱吏道:”我刚将东西落在了里面,请容我去拿。”

    因着她还未出门,但守备森严,已不准她再进夹道了。

    她回头望了眼,见其他人都出了大堂。犹豫片刻,最后掏了青鱼符,对方显然也不是寻常狱吏,见了青鱼符,立刻行礼,盯了她片刻后,才放了她进去。

    她进了那扇刻着凶兽的大门,夹道又窄又长,大门一关,里面已经空荡荡,空无一人,空到她一个人觉得害怕,走路都轻手轻脚,她刚走进去,突然里面有人问:“你是谁?”

    李令俞一个激灵,转头见杨勃就盘腿坐在那里。

    她下意识握着拳,立刻答:“我是,被新赐官的秉笔舍人,为圣人执笔,在北宫当值。”

    杨勃盯着她,又问:“吕匡渊是你什么人?”

    “我不认识。”

    杨勃:“你如何进来的?”

    “我有东西落在这里了。”,说着指指外面的布袋。

    杨勃:“你还是老实说话为好。”

    李令俞缓了缓,开始想怎么和他说。

    “我有圣人赐的青鱼符。”

    杨勃大概没想到,怔怔了许久,才说:“青鱼符?他后悔了?看着他的儿子压着满朝文武袒护自己的儿子,他是何等滋味?”

    李令俞不敢多言,拿了布袋,就准备走,杨勃问:“我瞧你有些面熟?你父亲是谁?”

    “杨大人还是少问为好。”,李令俞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杨勃却说:“你拿到青鱼符,本就是麻烦。”

    李令俞问:“既是圣人御赐,我为何不能拿?”

    “你知,领过青鱼符的人,都是什么下场吗?”

    李令俞:“我不知,也不想知道。我只想活命,希望大人,也保重。”

    杨勃大笑,“我天兴三十年,与人同游江南,和你如今一般年纪,不过是几场生死而已。”

    李令俞:“我一介小民,无意惹是非。杨大人若想救江州百姓,就该活着,长长久久的活着才好,才对得起年少游江南的恣意。”

    杨勃看着她一脸认真的稚嫩,欣慰道:“太昌朝,能有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才是幸事。”

    李令俞:“不敢当大人的称赞,还望大人保重。”

    杨勃嘱咐她:“你若是听我一句劝,就不要过问江州之事。看不见,就不会有不忍。水灾之后饿殍遍野,百姓奔逃,死伤不尽数,那都是人命。”

    李令俞能想到,寻常的车祸死伤,她都不敢点开看,更别说天灾人祸。

    “不光看见,听见也会心生不忍。没有人能随心所欲,大都是身不由己罢了。”

    “好一句身不由己,江州世族被血洗,无人肯救江州,他们有何错?那位圣人不心知肚明吗?”

    李令俞已经隐约听出些味道,更不敢再听了。

    “大人该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杨勃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说:“这太昌二字,到底是遂了他们父子的愿。”

    李令俞不肯再听,立刻脚步不停的出门,杨勃却说:“小友不必惊慌,杨某谢你进来看我。”

    李令俞不敢承认,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出了夹道,守门狱吏如门神一般站在那里,她回头看了眼,收起目光只管出门。

    等出了大堂。裴虞就在门外等着,见她出来问:“你去了哪里?”

    李令俞撒谎:“将东西落在里面,和狱吏痴缠了好久,才准我拿出来。”

    裴虞折回去去寻她了,她不在外殿,肯定是进了夹道内室,他也不拆穿她,只说:“师弟小心些才是,有些东西,一旦丢了就拿不回来了。”

    尤其是小命。

    李令俞并不还嘴,乖巧答:“是,谢裴大人提点。”

    其他人都已经走了,李令俞背着布袋,跟在裴虞身后,裴虞邀请:“我送师弟一程吧。”

    李令俞拒绝:“裴大人只管去,不必管我。”

    裴虞却格外追逐:“师弟不必见外,这里走回去,怕是到子时了。”

    李令俞看了眼月亮,也决定蹭车,裴虞就在车上撩着帘子等着她。

    赶车人撑起腿,示意她踩腿上去,她拍拍那人肩膀撑了下那人的胳膊,一跃上了马车。

    耳边传来裴虞的声音:“师弟好身手。”

    李令俞:“裴大人说笑了,我只是不喜欢把人不当人。”

    裴虞听的笑起来,与他争执,她从不落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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