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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8日,武鸣市。
凌晨的山腰,几声宠物狗的叫声响起,王照钦被吓得坐起来。他摸黑掀开窗帘一角,外面的天还未亮,一排路灯顺路而下。
这时,他好像看见家门对面的树下有东西,红色的小点一闪一闪,正对着他眨动一只独眼。
他收回疑惑的眼神,往阁楼方向看了眼,那里的周晰还做噩梦吗?
照钦又低下了头,“本来是不需要做到这种地步的。”
谁让她这么不听劝呢?
偏偏那想让她再不要想起的记忆,正在一点点回到她脑子里。
他的想法又一次与父亲不谋而合。
“我真该是他的儿子……”黑暗中的照钦自言自语,带着轻轻的笑声。
楼下传来响动,好像是有人开车门,声音小得很刻意。
照钦感觉到一种奇异的电流感穿过身躯,他震悚地透过窗角循声找去,果然有辆灰色的汉兰达停在自家东北方向,距离不过300米。
而刚才树下的红点,此刻已消失了。
照钦拉着窗帘的手悄悄松了开,他猛地转身,心跳加快,摸到手机后,快步往阁楼走去。
快接近锁住的铁栅栏时,他举高了手机,电筒的光照在锁链大开的金属上,散着光射回他幽暗的眼里。
谁上去了?
他朝楼下望了一眼,又收回逡巡的目光。
“真是舍不得她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他从楼梯转角的小窗向外探了下,控制好走路的音量上了去。
等他推开昨天刚隔音好的阁楼门,黑黢黢的屋里散发出死亡的气息。
他手上的灯直直向里一照,被白光射中的王施文后背一僵,脖子晃了晃,转过了身子。
照钦的瞳孔放大,手心冒了层细汗。在母亲的手上,正拿着只药瓶。
他赶上前,劈手夺了过来。原本愤怒的眼神,在王施文无言的逼视下,变得黯然无力。
可当母亲再伸出手,面对索要,他瞟了眼被安眠药拖入深睡的周晰,攥紧了五指,随即关上了门。
四处贴满隔音材料的阁楼,透着书画储物的老旧之感。从上洒下的冷白月色,将寂静的屋子染得更为清冷。
“你应该高兴点的,妈。”
前天,晚报报道的一起精神病患病发坠楼的新闻中,王施文通过细节和小道传播的现场图片,确定了新闻中化名为“阿兰”的死者,正是高兰。
只是,如释重负的她,在昨天另一篇网络热文中,看到了一句让她心情骤变的话——“鉴于家属强烈意愿,且生前围绕该名死者曾出现多起诡异事件,家属称已做报警处理。”
坐在床边的王施文斜了一眼,看着照钦印在地上的影子。
事实上,此时的王施文发现,她对这个儿子的了解,实在是既少且偏。
“上次我问你,你不愿意说。现在高兰死了,谁知道她那还有没有留着什么;要真有……那你也别记着我之前怎样,也不用再跟人说了吧。”
虽主动提及让儿子别再跟人多提往事,近乎央求的姿态,仍让王施文心底隐隐不安。
这原因她非常清楚。无他,只是她年轻时对生下的儿子完全没有喜爱而已。随后,情感又支配了更为明确的行动。
她实在担心,这种事到眼前的铺桥悔悟,究竟能发挥几分的作用。
不过转念一想,这些年在周家,多亏周常鸿,她也能从儿子身上找到可爱的地方,越来越多,甚至将她最初对这个孩子的讨厌和怨恨都冲淡了。
以前王施文确信,她自己与谢卫私底下的合作,儿子照钦是绝不知情。可她直到今年,慢慢发现好像并非如此。
王照钦走到她身边,低着眼睛望向母亲。果然,仍是一如既往。周晰觉得她温柔,同为子女的他,却难用如此褒义的词来形容。
——准确讲,该是怯懦才对。
“要真找到了什么,那你能怎么办?现在可不一样了。”照钦晃了下药瓶,屋里响起液体撞瓶的声音,随后弯腰将它递到母亲眼前,“这就是办法?”
“她就是证人。只要她一见到警察,那我……”
在富贵堆里躺久了,王施文已经不记得最初为何要铤而走险,答应周常鸿的求婚。
明明周晰目睹了一切,只要稍微想起什么,王施文立刻就会像化作人形的妖怪一样,马上露出本相来的。
或许,就是那种“万一她一辈子也想不起来呢?”的侥幸吧。
在被儿子又用那种讥讽的语气戳破她的幻想时,王施文的后悔又增添了几分。
就在此时,王照钦收起脸上的情绪,将药瓶塞回她手里,“外面好像有人。我不知道是谁,但最好现在别乱动。我可不想你再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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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正如照钦所察觉的一样,周家正处于警方的监视之中。
事实上,无论是王施文与高兰案难以分割的关联,还是周常鸿与徐添寿死前的最后电话联系,从头到尾都只是侧面线索。
要真有突破,得找到直接证据。谢卫与王施文的团伙作案时隔久远,就只能从周常鸿入手。
但棘手的是,这人又难以在没有决定性证据时出手。且周常鸿与王施文的夫妻关系,又给高兰一案的调查询问设置了拦路虎。
目前警方只能兵分几路,一面监控周常鸿及其家人动态,一面继续扩大范围取证。
终于在下午两点,小盛几人获得上级通知——“先给一天打打草惊下蛇”——并成功在周家见到了王施文。
众人在周家的查找并不顺利。这栋房产是周常鸿再婚后搬家新置办的,加上两人常年在外工作,留下于两案有价值的线索几乎绝迹。
二楼则是周家一对儿女的房间。小盛上去时,周家小儿子正从自己房间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
对方倒是很客气,主动让开路请他仔细搜查。而当小盛和同事开始着手在二楼查找时,这位年纪不大的男孩全程跟在左右。
也多亏这样,他知道隔壁没露面的,是周家的大女儿周晰。照钦解释她是生病刚吃了药午睡。而在二楼楼梯的尽头,同事指着落满灰尘的黑暗的阶梯,也得到了他的及时解答。
“上面都放着书和旧东西。不过我没有钥匙,得问问我爸妈”,说着下楼去要钥匙。
楼下,两名女警正站在王施文面前,嘴里说着话。其中一个女警看见王照钦出现在楼梯,避开了目光,推着同事先带走了她,随即放松精神,到了照钦身旁。
“有点情况想找王女士了解一下。你自己在家,应该没问题的吧?”
女警眼见他走下来,向她示意下从客厅找到的一把铁钥匙,正色地回她:“我家里还有人。”
或许是上楼太过费力,她总觉得男生的身影,要比下楼时沉重费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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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钦就一直站在卧室窗前,凝视着警察离去的方向。
尽管车子早已离开,但他似乎仍能看见,车后窗上映着的王施文的头。那松在后脑的半低的头发,正好挡住脖颈和后肩。
周边的一切,并不受锐利警笛声影响,在夏天保持着蓬勃与热烈,遮挡住他的视线。
目睹车子带走家人,这种场景,他经历了好几次。一想到这些,照钦的头也开始痛起来,好像被周晰的病痛所传染。
警察怎会直接来家里?
这个疑问等他半小时后接起家里的专有电话时,就突然解开。来自父亲周常鸿办公室的通知来电说明,周常鸿也被警方带走调查了。
“怎么能……他不行的……”
王照钦脸上微僵,喉结迟迟才滑动了一下,整个上肢和肩膀都朝内收起,站立的双腿变得不稳,跌靠在墙边。
他想起了许多,尤其是父亲。
当然,这个父亲,只会是周常鸿。
最初他认为自己的父亲是谢卫,直到周常鸿见面后问出那句改变人生的话——不止他,同样改变了母亲的话:
“他9岁了是不是?很像我,真的很像。”
自此,他就回到了父亲的怀抱。新家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父亲也给了他弥补和关切。愧疚的关怀,迟来的温暖,都让他改变了对“父亲”角色的讨厌。
——这样的父亲,是不能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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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站了多久,王照钦反身下了楼。客厅、书房,甚至是院子,都被警方仔细搜罗了个遍。
他穿过有些杂乱的客厅,直身进了父母卧室。眼前也是一样,连两人的婚纱照也被取了下来。警方该是怀疑那照片背后藏有什么可做证物的东西。
横放在床单上的照片里,轻薄的头纱从新娘的脸颊处顺下,而白色婚纱、成套珠宝、眼珠里映射出的满座宾客,无一不是来自身旁新郎的助力。
照钦的目光停在了新郎周常鸿身上。慢慢地,那张满溢笑容的脸穿越时间,浮在了光洁的镜子里。视线模糊中,他仿佛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他想起了那天——
周常鸿同样移过视线,从镜子里看向身后的人时,下一秒,就对那个小男孩的局促害怕姿态弄懵了。
小照钦眼圈通红,双手反绞,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立在门口不肯挪动半步。
在周常鸿多次催问下,他才哭了出来。但仍倔强地忍着声,只小声抽搭呜咽。
“有个怪人,总在门口。昨天拦着妈妈,找我们要钱,他说……”
照钦哽咽着,泪花花的圆眼睛直视周常鸿,突然紧闭双唇,不说话了。取而代之的,是挂在脸上那不绝于缕的大颗眼泪。
“他长什么样子?”
照钦红着眼,脸上的红色也变得明显起来。周常鸿凑近一看,几根指痕印在眼前的小脸上。
而从那张小嘴里说出的特征,让周常鸿不觉挺直了腰背,神色肃穆得堪比开集中会议一般。
那人自然是谢卫。
“这种废物她是用哪只眼睛看上的!不敢当面找我,净拿我旁边的人找麻烦。”周常鸿的手指划了下伤痕,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叹了口气,继续说:“你俩这是替我的……”
照钦渐渐止住了哭,望着蹲在面前的周常鸿,婆娑的泪眼似乎反在安慰父亲。不久后,周常鸿伸出了手想抱他,站着不动的他反倒怏怏后退了几步。
“之前妈妈就不让联系你的,说是怕影响你。可我太想你了。我想要爸爸陪我开家长会,想生日的时候三个人一起过……我还想有爸爸能帮我打班上那个高个子一顿……对不起,我不该找你的,更不该拉着妈妈一起,你别怪她。其实她也很……很想你,我知道的。”
他低着头,满是歉意和难受。临到末了,话里的鼻音都重得特别的明显。
“妈妈不想你为了我们操心,我也不愿意,就……要是没有我就好了,这样,那个人就吓不到你了。不过现在也挺好,我不想你去跟人吵架,如果我的存在,能帮到爸爸,那可能是我们回来最大的用处。”
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此后,那个乐于威胁索取的男人从他们生活中突然消失了。照钦和母亲也再没见到,就此过上了安心而幸福的新日子。
而当初为他的贴心而无比动容的周常鸿,此刻正坐在警局讯问室中。
“说说吧。怎么就这么巧,徐添寿最后联系的一个人是你,打完电话没多久,人就死了?”
强烈的灯光直射下来,对准了他的头颅。仍旧保持服帖的头发挡住射下的灯光,在眉眼之间投下浓重的影子。
“是他跟我打的电话,为什么打给我,这得问他吧?至于人死了,那就跟我有关系了?”
面对眼前端坐的两名警察,周常鸿一如他整齐的头发,身子有力地维持沉稳的体面。
“周副科长,你还是好好配合。我们既然能请你亲自来一趟,当然是有绝对的证据,别想着就这么搪塞了事”,男警年纪较轻,由着一股初生牛犊的勇气。
周常鸿预料中地装傻,小盛随即从桌上抽出几张照片,递到了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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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盯着前方警察拿出的证据的,还有一墙之隔的王施文。
女警讯问,男警记录,不过这边的气氛倒缓和些。
“王施文,这人认识吧?7月18号下午1点,你在哪里?在做什么?见过哪些人?”
“在单位。最近一直忙。”她在隔板上的双手有些颤抖,不觉合在了一起。
围绕高兰跳楼一事做完反复核实后,警方发现王施文所说情况与掌握的相差无几,配合度不错。两人手上一个小动作,随即默契地将话题引向了高兰和谢卫。
“听说这个月你去过安清,是跟高兰见过面?她说什么了?”
“你有没有听过【排队的人】这个名字?”
“你跟高兰这算旧相识了吧,2014年就有联系。那她之前在右仙市的事情,你了解吗?不就发生在你们相识的时候吗?”
……
随着问题一个个抛出,谢卫的名字开始一遍又一遍地钻进王施文的耳里。她低垂着头,双手同时回缩,藏到前方的隔板下,后背开始微微发麻。讯问室的声音也变得空灵,越来越听不清晰。
“……杨蕾死亡当天,你就一直在家里?”
不过,杨蕾的名字一出,就像一根尖利的针,刺醒了王施文。
面对频次逐渐增多地提及,她又随即失了神,甚而更加颓丧地瘫靠在讯问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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