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放走着小路早早到了客运站,顺利坐上了小中巴。
这种乡镇间的客运线路是私人承包的。夫妻档,男人开车,女人收钱吆喝喊客。
后排还空着几个座位,司机迟迟不肯发车,江放把窗子推开了一条缝隙透气。
一辆中巴从外面开进来,停在他们对面,穿着蓝灰色工装的中年汉子抢在最前头跳下车,焦急地跑过来。
“大妹子哟!你们村王聋子家住哪门,他媳妇在不在家?”
跨着腰包收车票的女人笑着打趣他,“大白天的,你找人家媳妇做啥?”
那汉子连连摆手,表情严肃,“不说笑了,人家家里出了大事!”
王聋子是田田他爸,听到这江放往窗外看了一眼。
女人八卦道:“什么大事?”
“清早王聋子让拖砖头的大卡车给轧死了!厂里让我回来通知他家属,唉……”
女人一愣,立刻变了脸色,“他媳妇不在家,在饭馆子里帮忙,唉我这跑车呢,没法带你去……对了,强子知道,让强子带你去……”
“行行,我知道了……”
那汉子走远,女人望着背影重重叹了口气:“这都什么事,造孽啊……”
江放茫然看着窗外,一张憨厚的笑脸浮现在眼前,小女孩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小江哥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爸妈去镇子北面新开的那砖厂里去了。村干部介绍我爸去那干活,要是能成的话,我妈说下半年上中学了就同意让我学画画。”
“我妈说等下个月我爸发工钱了,就给我零花钱。到时候我想吃就能自己买了……”
中巴车的门关上,车子缓缓启动,江放几不可闻叹息一声,轻轻闭上眼。
思绪随着窗外的景色渐渐飞远,久远的记忆被拉了回来。
老旧的房间内,一个头发蓬乱的中年男人靠坐在病床上。
那双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向窗外,眼神憧憬,“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没带楚含去西部,看看。那景色,多美……”
沙哑细微的声音断断续续,夕阳的残照透过窗子落在他瘦削的脸上,让蜡黄的脸色更加分明。
这句话似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疼痛的□□声越来越弱,胸口起伏越来越不明显。
终于,搭在胸前的手,无力地滑落下去……
“爸!”
伏在床头的少年,惊恐地抓起那只手,放在手心不断揉搓。
“爸!爸!你醒醒……醒醒……”泪水一滴滴落在那手腕上,病床上的男人却再无任何反应。
良久,少年哭干了眼睛,抽泣着缓缓将他的双眼合上。
“爸爸,我答应你。我不会再去打扰她。”
一晃眼,整整十年过去了。
到达市里已经是正午,一天中阳光最盛的时候。下了车,江放闭着眼睛在太阳下站了许久。他摸了摸背后的画筒,一阵表情复杂。
江放走到朝售票处:“你好,给我一张去a市的票,最早的。”
“明天上午8点的车,五十块。”
买完票,他往市区走去。脚下的马路倒上了沥青,比那小镇的街道宽了不少。两边筑起了高楼,琳琅满目的商铺完全是现代化的热闹。
已经是饭点,饭馆里诱人的香气扑鼻,江放却提不起胃口。
经过一间大型的文具店,他径直走进去。下意识地来到绘画区。
展架上摆着各种不同尺寸的速写本,画册,江放随手拿起一本,突然想起田田递给他的那本画满的草稿本。
“你喜欢画画吗?”
小女孩用力点头,“喜欢。”
-
晚霞染红的天际,抚在脸上的风带着越来越深的凉意,陆君倾终于意识到天快黑了,拍拍屁股,从河边的石椅上站起来。
田田家在镇子外沿,周边全是山和田,夜里僻静可怕,加上之前被抢的恐惧,他趁着天没有黑透,推着车快步往回走。
路灯越来越稀,人家越来越少,陆君倾盯着目的地,远远竟看到一团明亮的灯火。他不禁纳闷,田田平时最节约用电了,今天怎么这样舍得?
走得近一些了,依稀望见院子里站满了人。发生什么事了,田田家这样热闹?
隐隐约约有哭声传进耳朵,陆君倾心情逐渐忐忑,还没走到门口就感觉到里头沉重压抑的空气。
院子里浩浩荡荡或坐或站了不少人,听到他进来的动静纷纷回头。陆君倾指着江放那屋子怯怯解释:“我租住这儿的。”
穿过这些人,他看到田田和王婶穿着白衣跪在地上,边哭边往火盆里烧纸,黑白照片上男人相貌被火光照亮。
而照片后面,是口棺材。
陆君倾头皮一炸,整个人僵住。
肃穆沉默夜色中,哭喊声越发显得凄烈,过了好几秒,他才回过神,抖着手停好车,匆匆进屋。
屋里黑漆漆的,江放还没回来。
他拉亮了灯,害怕地坐在床边,那晚拿着锄头站在王婶身边的男人的样子不自制地浮现到眼前……
陆君倾使劲摇头,田田说她爸上厂里干活去了啊,怎么会……
十八岁的少年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白天的悲痛愤恨都被本能的恐惧压下。
屋外母女两的哭喊声断断续续,还有和尚在念经,时不时夹杂着一些听不懂的男人女人的低语。房间里空荡荡的就他一个人,江放到底去哪儿了?陆君倾害怕极了。
他不敢关灯,也害怕闭眼,拿被子裹着自己坐在床上一动不敢乱动,心里默默念叨着:
江放,你在哪?江放,你怎么还没回来?
江放……
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直到窗外鞭炮声噼里啪啦,哭声再次伤心欲绝,陆君倾迷糊地睁开眼,见外面天终于亮了。
他第一反应是扭头看看身边。
江放的位置空空如也,他还没回来。
他到底去哪儿了?怎么一夜没回?
外面的声音渐渐远去,好一会儿,屋子外重新陷入安静,陆君倾犹豫了很久才哆哆嗦嗦把门打开。
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地上只剩下一些放过的鞭炮屑和烧过的纸灰。旺财耷拉着脑袋趴在窗台下,看到他汪汪叫了两声,接着一阵低呜,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的。
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四周安静得莫名可怕。
“旺财,你别害怕。来,有我在呢。”陆君倾搓了搓手,左看看右看看,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他解开绳子,将狗子搂进怀里抚摸着,“别怕,君君哥哥在。”
他将狗子抱进房里,刚一进门旺财就跳下来,摇头晃脑地满屋子窜,一点也不客气。
“啊,不行!”陆君倾眼疾手快抢回江放的涂料,拍了拍它的狗头,“你怎么什么都舔?会中毒的!”
看着那涂料又想到江放,陆君倾不悦地噘起了嘴。那个讨厌的家伙到底外出多久?不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汪汪!”旺财冲他大吼两声。
陆君倾目光重新落回狗子身上,莫非它是饿了?田田家出了这种事,想必也没有功夫管它。
房间里开着灯,但一想到昨晚仍觉得阴森森的,他想了想对旺财说:“走,哥哥带你去填饱肚子。”
陆君倾锁了门,抱着狗拔腿就往外跑,直到跑了很远,看到其他路人才停下来喘气。
小土狗上街,看什么都新鲜,旺财不住地挣脱,想从他怀里下来。
“听话!再乱动就送你回去。”陆君倾凶巴巴地瞪着它,旺财怂了,终于不再动弹。
陆君倾给它买了一个大肉包子,心烦意乱地喂着,脑子里满是田田伤心欲绝的哭声。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眉头紧锁,心情沉重。
忽然,白老太的面容浮现在脑海,那沧桑的皱纹,突起的眼袋,也不知当年她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不一会,旺财吭哧吭哧把包子都吃完了,地上的油也舔得干干净净,陆君倾听见自己肚子咕隆叫了一声,抱起狗子往另一条街上走去。
宝蓝色招牌在一众店面中分外醒目,远远陆君倾却看见,那卷闸门竟是关着的。
“年到头三百六十五天从不关门,生怕她女儿回来错过……”
陆君倾顿了顿脚步,又加速跑过去确认。
门确实没开。
欣欣汤圆的左边是一家麻辣烫,这东西晚上吃的人才多,午前店主改卖的煎饼早点。陆君倾走过去,“您好,请问下隔壁汤圆店……”
女店主正在收钱,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冲他摆手,“不知道。”
陆君倾准备转身,对方又补充道:“我刚搬过来不久,隔壁这老太太平时不搭理人,我跟她不熟悉。你问问那边的老板看看。”
“谢谢。”陆君倾跟她买了个火腿煎饼又往另一边走。
隔壁店的老爷子叹息着摇头,“是去‘接她女儿’去了。”
原来每个月末,老太太总会一大早去客运站。因为以前她女儿在上学的时候,每个月月末回家就在那下车。
陆君倾听完,心里越发堵得慌。
带着旺财又去找了一遍,仍然没找到白老太身影,汤圆店店门也依然紧闭,他颓丧地带着旺财在街上瞎逛。
这会要是回去田田家,母女两一定哭得正伤心。也不知道这里丧事的流程,万一回去得正不是时候……
再者想起昨晚的画面,一个人着实也有些……害怕。
江放不知道回来了没有,陆君倾摸摸口袋,偏偏他手机也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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