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离主屋略远的墙边, 一道月亮门相隔,半面花墙遮掩,空间不大, 他们可以看到月亮门外来来去去的人, 别人却看不到他们。
有一定的私密性, 却并不是那么安全, 说话声音大了, 就会引来旁人。
病秧子似乎胆子很大, 全然不怕被发现, 有关案子的事也敢说, 又或者……
他已经估量过环境, 并且随时观察着是否有人来, 可以控制话题走向, 随时叫停。
夜无垢突然觉得有点刺激。
以往数年险象环生, 生死边缘行走不知凡几,他对血色人命已经很平淡, 少有危险能让他觉得刺激,左不过结果是活,还是死,但是今日, 眼前人脸上落着斑驳光影,袖里盈着花香, 距离这么近的,同他谈朝堂漕帮命案。
随便一件都是大事, 随便一个话题都携着危险, 换了别人恨不得找个精钢筑的小房子, 外面层层把守, 以确保不被人听到,他们却在人来人往的嘈杂环境里,就这么风轻云淡的聊……
他果然没说错,这个病秧子很有趣,会让接下来的时光变得丰富多彩。
他微弯了唇:“说可以——你靠近些,我不想被人瞧到。”
朝慕云非常确定,看到了男人眼底的促狭,对方是故意的,不管怎样的环境气氛,这男人都抛不开恶趣味,总是想撩拨人。
换作别人许会害羞,但他不会。
他从善如流靠近了些许,几欲贴到夜无垢胸膛:“这样够近了么?”
美人颜的放大效果,就是有点让人受不了。
但话是自己提出来的,总不能露怯,而且鸱尾帮帮主,什么时候怯过?
夜无垢手抵在墙边,将朝慕云半圈在怀中,身体并未相贴,气息却彼此相闻,声音还更低还沉,带着轻佻笑意:“主簿大人再近些,也不是不可以。”
朝慕云却没耐心了:“说不说?”
“脾气真坏,”夜无垢浅叹口气,退后了些,“这史明智,和江元冬关系不好,你当已看出来了?”
朝慕云颌首:“二人同朝为官,今日灵堂死者江元冬年六十七,一个月前死的史明智年六十,方至花甲,二人非同年,前者为官较早,仕途也顺,后者就晚了很多,前期并不得意。同在京城为官,他们的关系不该这么僵硬,就算点头之交,也该有所熟悉,何况两家都有晋家这个姻亲,可他们的感觉,似老死不相往来。”
夜无垢眯眼:“所以这两个人,有仇啊。”
朝慕云:“什么仇?”
“具体什么仇,我就不知道了,”夜无垢道,“我只知史明智能走上仕途,有江元冬的功劳,他科举不利,若非有伯乐相帮指引,很难进入官场,这个帮助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猜,应该不怎么正面,因为双方都对此事讳莫如深,从不与外人道,我也是在消息渠道看到了这么两句描述,但此后二人关系不好,我或能理解……”
朝慕云若有所思:“嫉妒?”
史明智只是前期起不来,苦无机会,而江元冬一直顺风顺水,受人礼遇,史明智得了机会,进了官场之后,飞黄腾达,直入青云,现在一把年纪,仍然能做到盐司转运使这样的肥差,反观江元冬,此后急转直下,成了京城里的隐形人,派官永远是闲差,人脉早已凋零,在最需要有成就感的中晚年,反而门可罗雀,郁郁不得志,心里不舒服,不想见到对照组,很可以理解。
甚至——
阴暗一点,或许是史明智做了什么,才造成了江元冬的仕途现状,那两人之间就不只是身份调转,我炫耀你嫉妒的关系,许有什么龃龉,真的结了仇。
“还有些小道消息……”
夜无垢看着近在咫尺,疏淡有余,姝色更有余的脸,慢悠悠的,一点点的,将自己知道的事,告诉了朝慕云。
朝慕云垂眸,若有所思。
不知过了多久,夜无垢才又开口:“你因何断定,这两个人的死都非自杀?”
“过于充分的仪式感,又过于明显的疏漏。”
小白船,白菊花,甚至白纱帕,所有东西都准备齐了,会忘记给自己换身衣服?
甚至对有意自杀的人来说,换衣服这件事,至关重要。
“还有表情……”
朝慕云回忆那方白色纱帕掀开后,死者的脸:“中毒而死,死前可能经历或长或短时间的痛苦,面部有扭曲不算反常,可死者的脸并非只是肌肉牵动,在我看来,带有情绪。”
眉头向中间聚拢,上扬,上眼睑皮肤对角褶皱明显,嘴巴张开,上唇肌收缩,下唇拉低,嘴部的水平宽度很大……
如果死者眼睛睁开,这会是一个非常饱满的恐惧表情。
“我怀疑,他们对凶手有害怕情绪。”
“害怕?”夜无垢不太能理解,“害怕,还跟人走,由着人喂了毒?”
如果本案非自杀,的确存在凶手,有些方向很难想不到,比如死者怎么跟凶手到一起的?如果害怕,不可能主动约见,也不会跟人走,凶手要杀死者,中间必会有劫掳逼胁,挣扎反抗等行为动作,这种事太显眼,极容易引来别人看到,而且也很容易在死者身上造成伤痕。
但显而易见,死者身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不然官府早就派人寻找这个方向了。
朝慕云思忖:“我亦尚未想到答案,为何害怕,还要跟人走,会不会是初时不害怕,是个熟悉的人,死者才未有警惕,二人独处时,凶手说了些什么,死者才害怕……”
那这两个人的谈话内容,就很关键了。
凶手对死者的恨意相当明显,约死者来时,就为其准备好了葬礼,死者以什么样的形态,躺在哪里,全部不能自己说了算。
朝慕云看着夜无垢,想到另一个方向:“你熟漕运,应该很熟悉船?”
“应该?”夜无垢挑眉,“我怎么听你这话,像在骂人?”
这就是很懂了。
朝慕云又道:“那对四时气候,水流情况,应也能进行合理推测。”
夜无垢懂了:“你是想让我……”
“前后两个死者,俱都死在船上,独舟,看起来是用了很久的船,颜色都晒没了,”朝慕云看着他,“你可能帮我寻到这船来处?”
术业有专攻,这件事不管皂吏还是厚九泓,都不及专业人士,船是自用,还是买的?若是买的,能寻到卖家,就能寻到买家,若是自用,那凶手身份,必与水有关,仍然是面前这个人查起来最方便。
朝慕云:“还有水的流速,方向,死者船被发现的位置时间,大概死亡的时间,我都可给你,你可能帮我划出船可能的离岸范围?”
“你还真是不客气,”夜无垢啧了一声,挑眉看着朝慕云,“早想好了,要算计我?”
朝慕云摇头:“这倒没有,我无处寻你,也不知你是谁,但你今日撞上来——”
夜无垢懂了,还是自己送上门的,他要不来,这病秧子也看不到他,猜不到他身份,没有刚刚这些交谈,自也不会有这些交谈之后产生的,更多的想法。
他舔了下唇,看着病秧子:“我可不便宜。”
朝慕云:“多贵?”
“至少比你身边那个二傻子贵。”
“你若同他比,那我完全付的起价钱。”
“不必激我,我既没掉头走,就是应了,”夜无垢点了点朝慕云肩头,不管眼神还是语调,都意味深长,暧昧极了,“先欠着,等我一同讨。”
朝慕云提醒:“此间之事——”
“你知我知,不会有第三个人,”夜无垢迅速眨了下右眼,一脸‘我都懂’,“官府命案外人无权得知细节,放心,我不会给主簿大人惹麻烦。”
“如此甚好,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阁下自便,我先走了。”
朝慕云转了身,抬脚离开。
果断又干脆,衣角发丝和风一样,转瞬飘开了手边,除了若有若无的气息,什么都没留下。
“可真是无情……”
夜无垢抱着胳膊,不知想起什么,眼底又沁满了笑意,扬声道:“——下次见面,别忘了带上扇子。”
朝慕云没有回头,只手往头顶摇了摇,权当道别。
……
江家因出现黑衣人一事,惊慌了片刻,后气氛归于平静,近午时,连上门吊丧的人都少了,能得到的新信息有限,朝慕云便不再停留,回了官署。
他先是去了停尸房,和寺里仵作交流验尸结果,再多的东西,仵作没看出来,尸检结果和京兆府所得相似,如果不是朝慕云提醒,他也很大可能认为这是自杀。
但朝慕云这次主要看的,并非是前翻尸检结果,而是最新的怀疑,他净了手,来到停尸台前,仔细翻看死者身上的痕迹——
“先生您来看,这里,可是类似蛇虫的牙印?”
仵作探身去看,在死者小臂后侧,有两个极小的洞,微有浅青红痕,看起来像略粗的针尖伤到,连血色都未露多少,说是利器所致可以,说是动作咬噬也可以。
“有些像,但我也不能说确定。”
朝慕云问:“史明智身上,可有类似伤口?”
仵作答:“这个就更不能确定了,史明智死亡一月有余,如今已经下葬,尸体也已损坏,调过来的尸检格目上未有记录,小人不敢妄言。”
朝慕云颌首,总也算是个怀疑方向。
从仵作房出来,他又去了牢房。
今日在江家试图劫持勒索的黑衣人已经被带回,因见到了更厉害的人,得到了更多的东西,黑衣人这里,他其实并未期望得到更多,但万一呢,还是得问问。
结果果然没有更多进展,除了知道更多朝廷和漕帮的来往恩怨,各种名理案例的规矩,于案子相关的证据线索,几乎没有。
忙完这些,朝慕云又去书案前,翻看最新送回来的消息,精力渐渐不济,支撑不住,只能回自己院子,吃一剂药,乖乖睡觉。
第二日起来,还在穿官服,就已经开始思考案子方向。
凶手犯罪时间,还可以根据仵作推断,圈出一个大概范围,小船下水处,小船来处,他也坑了别人帮忙,但本案仍然有很多不利探查的地方。
比如随着死亡时间范围过广,就算找到嫌疑人,不在场证明也太容易做,难以锁定,目前方向确定,只有从‘仇’之一事下手,这两个案子,都存在有哪些仇恨关系呢?
已经确定的是,两个死者之间有仇恨关系,地位的转换,炫耀和被嫉妒,利益的得到和失去,双方几乎老死不相往来,绝对是有仇了,肯定不可能是他们互相杀,史明智一个月前就死了,怎么来杀江元冬?
那就是有一个人,至少和这两个人都有仇。
昨日在灵堂上,他还看到了一份特殊的仇恨关系,是史明智的妻子齐氏,和同两个死者家都有姻亲关系的俞氏。二人年纪相仿,俱都近花甲,给人的印象却全然不同,齐氏老态毕现,完完全全就是个老人,俞氏则不然,保养得宜,头发不知染的还是天生,总之黑发颇多,看起来精气神就不同。
齐氏,他只在灵堂见了一面,无有更细致印象,只记得她错身时,瞪向俞氏的那一眼,可谓情绪饱满,恨极了。俞氏不管在灵堂安慰儿媳,应对别人寒暄,还是在书房被劫持时的知礼淡然,看起来都更像是慈爱温柔,更容易被人喜欢,亲近的那一种。
灵堂上,齐氏瞪了俞氏,俞氏明明看到了,却似装不觉,也未有任何不满表现。
她们之间,是有仇么?还是齐氏单方面有仇?这个仇恨由何而来?
晋薇的表现也很奇怪,身为俞氏的女儿,齐氏的儿媳,一般这种情况下,理当是润滑油的存在,或者因感觉尴尬,左右不是人,窘迫焦虑,不知如何是好,她却很平静,甚至平静得过了头。
观她表情动作,并非不懂两位长者之间的暗潮涌动,只是不想理。
俞氏一看就是明事理,知大体的女人,尤其书房被劫持时,儿子儿媳的语言互动,这样的人教出来的女儿,为何同她如此疏远?
亲情淡薄至此,一定不会没理由,晋薇的心中,会有仇恨么?
“这事你问我就对了!”
熟悉的声音伴着脚步,是厚九泓来了。
朝慕云系好扣子,转身,面色有些不善。
他刚刚竟然不小心自言自语,还被听到了。
“这般提防做什么,我又没有偷看你换衣服,”厚九泓不客气的拎来桌上茶壶,一口气喝了半壶,“再说大家都是男人,你有什么好害臊的。”
朝慕云:……
不是害不害臊的问题,是礼貌问题。
“下次进来,记得敲门。”
厚九泓敷衍:“知道了知道了,脾气真是坏。”
朝慕云:“说吧。”
厚九泓:“啥?”
朝慕云皱眉:“你不是说,这事问你就对了?”
“你说一个女人,会对什么事耿耿于怀,一辈子心里有疙瘩?”厚九泓挤眉弄眼,神秘兮兮,等着病秧子说话。
朝慕云沉吟片刻:“婚事?”
“没错,就是这个!”
厚九泓拍桌子:“就是因为婚嫁大事,这晋薇当年分明有了心上人,俞氏却不允,硬生生的把一对鸳鸯拆散了,非要送她嫁去史家,结两姓之好!”
朝慕云沉吟:“晋家无家主,所有事,全由主母俞氏做主。”
厚九泓:“可不怎的?这要换了别人家,家族人多,得要考虑周详,上头长辈老爷们发话,小辈儿女不敢不听,可晋家人口简单,没这么多忌讳,俞氏自己是个寡妇,抚养一双儿女长大不容易,全京城人都知道,她对儿女疼爱有加,几乎是要什么给什么,那晋薇有了心上人,心里能没准备预期?她必然以为她娘为了她好,定会遂她心意,因为这些年都是这样,结果坏菜了,根本不行,俞氏严词反对,就俞氏那手段,软磨硬泡加禁足提防,愣是送她上了去史家的花轿!结果好了,她丈夫早亡,现在也成了个寡妇,想好好过日子都不行,换谁谁能高兴的起来?”
朝慕云若有所思,静了片刻,问:“晋薇的心上人,是江项禹?”
厚九泓惊讶:“你怎么知道?”
他甚至看了看周围,是谁比他早一步说了!
人当然是没有的,病秧子是自己猜到了!
朝慕云倒也不是那么神,什么都能料到,主要是这个古代环境,对女子身份束缚太多,未出嫁的闺阁女子,平时能接触到的人有限,无非是自家表亲,来往多的通家之好。可晋家人口简单,又是寡妇持家,与外来往自会避讳,少有走动,但江家不一样,江莲与晋千易青梅竹马,亲事定的很早,两边姻亲,晋薇和江项禹会有见面很正常。
双方已经有姻亲关系,晋家要娶江家的女儿,再把自家女儿嫁过去是怎么回事?除姻亲关系重叠,不能带来任何增益外,还有换亲嫌疑,只有山里特别穷的百姓家,才会做这样的事。
按理说,俞氏反对这门亲事,再正常不过。
可晋薇为何陷得这么深?她难道不懂这个道理?
不过此前灵堂表现,他倒是懂了。
晋薇代史家敬香,灵前神情哀伤,或许不是冲着死者,而是地上跪着叩谢的孝子江项禹。
“江项禹和晋薇是两情相悦?”朝慕云问,“他如今已过不惑之年,仍然未有成亲,可是对晋薇仍有念想?他膝下有个儿子,母不详,谁生的,晋薇么?”
“要不说还是你脑子转的快,又问到点上了!”
厚九泓眉眼飞舞,更加八卦:“听说——那什么,我只是听说啊,这两个人曾有私会,情深如许,外头所有人都在传,但没有一个人真正看到过,这晋薇,人家是寡妇么,深居简出的,平时别说不出门,连住的那院子都少出,是否有过孕事,着实打探不出……”
这要是聊天吹牛,多少他都能说,但官府办案讲的是证据,他现在只有这一张嘴,什么证据都没有,就有点虚。
朝慕云沉吟片刻,道:“那就去找真正知道的人。”
“真正知道……那得是年纪大的老人?”
厚九泓挠头:“这都过去了多少年,几家的下人该发卖的发卖,该换的换,早都不知换了几茬,长辈们,除了死的这两个,活着的,你看哪个不是人精,我去问,别人就会告诉我?”
朝慕云端茶:“那是你的问题。”
“你还讹上我了是吧!”
“我可为你提供方向——”
朝慕云垂眸,视线滑过杯盏里茶叶沉浮:“年纪大,距离足够近的长者,不一定只有长辈,或者下人,还有师者,友者,忘年交……”
性格通透,见惯世情之人,甚至不需要距离那么近,不需要当事人倾吐心声,就能了解,甚至给予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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