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被叫住,先是拱手行了个礼,才疑声道“这位公子在说什么,小人怎的听不懂”
朝慕云看着他“你家老爷晋千易还在屋里,你要去何处”
“出了这么大的事,小人自然得去叫人。”
“人不是来了”朝慕云指着门口那一群人,“还很多。”
“公子说笑,这些都是江家人,而非我晋我家人,不适合伺候我们老爷夫人,我要唤的,自是晋家下人。”
“还装”
朝慕云垂眸,突然抬手,将手中铜钱扔了过去
男人立刻躲避,身形极为灵活,好像他躲的不是什么铜钱,而是要人命的暗器,一看就知武功不低,训练有素,且提防暗箭习惯了。
躲了一半,意识到是什么情况,男人突然僵住。
朝慕云声音微淡“你以为我要杀你”
男人捡起那枚铜钱,伸了个懒腰,连身形带语调,都散漫了下来“说是暗器好像也不为过,我们以武功杀人,你,用控人心神。”
他也没将铜钱还回来,顾自收进自己的掌心,握住“既然扔了,就是我的东西了。”
朝慕云淡笑“请便。”
招提寺里,必须紧握这枚铜钱不放,因他初来乍到,身边没有任何东西,保命杀手锏很重要,他一时找不到更顺手的工具,现在他身处环境算安全,也有了些银钱,这枚铜钱便不再重要了。
他最重要的东西是知识,是技术,而非铜钱本身,道具而已,他可以随时随地选。
夜无垢抛着铜钱“怎么知道是我的”
朝慕云视线掠过他的腿脚“你不是露了武功”
“你没叫住我时,我可没露。”
“你方才提醒晋千易的那一声,是故意的,”朝慕云眸色淡淡,“你想提醒的并不是晋千易,而是挟持者,提醒他人快来了,快点干事别磨蹭,你看戏都看得累。”
“还有呢”
朝慕云视线下移“你演这个下人卑躬屈膝,连腰都弯了,手却”
“这回还能看出来”夜无垢看着自己的手,一脸不可思议,“我连厚茧子都做了”
朝慕云“茧子没问题,你扮演的是下人,手上有茧再正常不过,你能演的这么好,显是观察力十足,或者曾经有过一段类似的生活,可你知道下人要卑躬屈膝,察言观色,甚至连位置方位都站得刚刚好,但方才事了,你家主子受过惊吓,你却不知上前安抚,献些茶水你的认知排位里,这些不重要,或者说,他们于你,本来就不重要。你到底是什么人”
夜无垢不答反问“房间里双方对峙,都用东西代替重要物品,没谁说漏嘴,但你猜到了,是么”
“许是盐引”
这句话说出来前,朝慕云还不是很确定,说完,他便笃定了“你也是为此而来。”
夜无垢“死者江元冬,与盐道并无关系。”
朝慕云“但死者史明智,是盐司转运官。”
这两家平日并无来往,看似疏远,两个死者甚至多年没有交流,不管皂吏还是厚九泓,都查不出任何交错,但二者有联系起来的姻亲关系,不可能诸事全断,且死法一致,很难让他不怀疑。
一定有什么东西,能把这两个人联系起来。
“看来”夜无垢微笑,“主簿大人很知道我是谁了。”
朝慕云道“近些日子,漕帮主客两帮不太平,水上货船时有争抢,虽避开了百姓,秘而不言,但市场上盐粮价格见涨,都说丢了一批盐引,今年税负堪忧,最好囤些粮”
夜无垢挑眉“你如何得知”
“这好像也不是什么机密的事”朝慕云随手指了指外面,“街上茶寮饭肆,酒家清坊,光是说书先生的嘴,已足够热闹,红白喜事,更是人们扎堆聚集,消息泛滥的时机”
前有厚九泓的小道消息,后有亲自观察听到的结果,他能知道这些,不是很正常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有时越是隐密勒令不能外传的事,越是拦不住。
“你知江湖事,能力不容小觑,方才又追踪方才黑衣人而来你是漕帮的人”
虽是问话,朝慕云心间却已笃定“你是哪一方主帮,还是客帮帮中是何身份,幕僚还是不,没谁家的幕僚这么放肆,不为上峰瞻前顾后,考虑后果,你是领小头领”
夜无垢自从和面前这个人交锋,就知自己的身份必然瞒不过,终有一天要被知晓,他倒也不惧,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帮主也当了不少年了,知道的人多了,再多一个也无妨,他只叹时间太短,这次刚好是盐的事,刚好撞到了这人面前。
他慢悠悠往前“你可知,粮盐之事,看似由庙堂掌握,实则决定权在江湖”
这个朝慕云猜到一点,但不全“还请解惑。”
夜无垢唇角勾起“先帝昏聩,国库都败空了,养了一堆蛀虫,死时都在行宫享受,棺材还得隔老远拉回来,现在的承允帝倒是不错,拉拔了十几年,养回来一点,起码王朝不会崩,可惜这皇帝命不好,膝下只有两个儿子,还都死了,你说他这皇帝当的有什么趣儿他年纪也大了,也不正经干了,那以前的那堆破事,不就都回来了”
“皇城看起来威严赫赫,其实没什么底子,重兵能守住这京城就不错了,地方厢军都不怎么给力,中心权力下放,给了很多江湖帮派机会,你们大理寺刑部有官威,实则管不了江湖的事,我们自有规矩,亦有生杀之权,只要无人报官,你们就没法管”
朝慕云仅听几句,就知夜无垢懂他的疑问在哪里,此人看起来散漫,实则心细如发,敏锐的很。
他微蹙眉“盐务调运,官府只是派签工具人。”
“总得给朝廷几份面子不是”夜无垢淡笑,“这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盐粮运到哪,怎么运,先给谁后给谁,遇没遇到洪水雪灾,要不要涨价都是我们说了算。”
“所以你们不会杀史明智或江元冬。”
“杀他们做什么白白废我们的刀,官场之人,能混到哪一步,全看自己本事,也抢不了我们的活儿,合作不好,换一个就是,我们漕帮走生意,收益翻个倍都嫌少,何必辛苦杀人”夜无垢低笑,“会杀他们的,要么是自己的饼被别人动了,要么,就是想抢别人的饼。”
说完,夜无垢还提醒“那个黑衣人,对你用处不大。”
朝慕云知道“对你用处也不大。”
不过是一条被扔进死水里的鲶鱼,试图打破僵局,让鱼儿们争先恐后动作,看能不能有什么收效。
这男人今日过来,大约只是看个热闹,能有所得自然最好,没有,也没关系,他有别的门路。
至于自己
朝慕云敛了眉,方才所有表现,只不过想阻止掳掠事件的发生,真没指望黑衣人能对他交代出多少重要东西,他想观察更多的,其实是房中夫妻母子婆娘这三人,而今,也大部分已经得到了答案。
“玉骨扇呢”
“嗯”
全然没料到话题如此陡转,朝慕云有些没反应过来,抬眼看夜无垢,发现对方手指微捻其实从刚才起,对方就频频有这个无意识动作,这是想念扇子了
“明明赢走了我的东西,却不带在身上。”
对方易了容,朝慕云看不到对方脸上的细微表情,但这话如果他没有解读错的话,是不是带了点类似委屈,又类似指控的怨气
夜无垢“你还把我的双鱼玉佩当了。”
朝慕云这下听明白了,就是怨气,相当深邃相当不满的怨念。
他微敛目,眸色淡淡“我以为,落在我怀里的东西,就是我的,我有权做任何处理。”
岂知对方重点完全不在这上面“落你怀里了”
不是冲着手去的么,他竟然扔偏了
朝慕云
看来对方也不是很在意这枚玉佩,只是在意他当的这个行为。
“总归我送出去的东西,转脚就被给你卖了,”夜无垢手掩唇边清咳,“你总得给我个交代。”
朝慕云“你要什么”
随着这句话,夜无垢眼梢可见笑意堆叠,漫进了桃花,哪怕没玩玉骨扇,也是一派风流“那玉佩可是我心爱之物,每日不离身的,朝主簿身上”
朝慕云“你可挑选。”
他身上没什么重要的东西,要说到这里后一直带在身边的,恐怕只有那枚铜钱,但刚刚已经被对方扣下了。
围着他看了两圈,从头到脚,从前到后,夜无垢不甚满意。
怪不得这病秧子这么干脆,因为根本没什么东西。价值几何不重要,他可不像某寨二当家眼皮子那么浅,最不缺的就是钱,他会要的,向来是别人的心头好,最不愿意给的东西。
“啧。”
夜无垢停步,看着朝慕云的脸“你身上这些东西我瞧不上。”
倒是这张脸足够特别,君子风骨和恶劣算计,擅察人言偏偏自己没什么表情,还足够静美姝颜
“算你欠我,怎么讨,你日后就知道了。”
“可以。”
朝慕云答应的很干脆,对方要他现在身上的实物,他可立刻给,无有犹豫,暂做交易,也没关系,所有交易,都有谈判的机会。
明明不是棉花团般的人,有时交流起来,却像打在棉花团上一样,让人败兴,戛然而止。
你在依云峰跟我说话的气势呢,拿出来啊算计我啊勾着我琢磨你啊让我对你心心念念啊
夜无垢哼了一声“你也不想想,为什么当铺能给你那么多钱。”
“想了,”朝慕云道,“所以才没犹豫。”
夜无垢挑眉“嗯”
朝慕云低眉,唇边漾出浅笑“那双鱼玉佩,你本也没想给我不是么你扔过来,只是因为当时你已下峰,说话不方便,便以它为喻,告诉我待下次相遇。”
“你可能因我之话心生怨念,或因赌局之事不甘心,以此隐喻警告我,说这事没完,既然不是真心予我,我又为何留在身边”
“我本拿着它询个价,货比三家,岂料第一间当铺掌柜的看到它,脸色立刻大变,频频暗询东西从哪儿来的,可确定一定要当,还给了天大的价钱我便知,这东西一定丢不了,必会回到阁下身上。”
夜无垢
夜无垢看着病秧子平静的脸,自己刚才还是感叹太早了,打在棉花上也行,至少只是憋的慌,不得劲,病秧子现在这就是气人了,就是故意的
不过
他很少被人如此撩动情绪,一切体验都很新鲜。
“这话倒对,我呢,的确不缺钱,你若是手头短,到我这来借要皆可。”
他微微一笑,眼底满是兴味,借有借的利息,要有要的代价,他相信,这病秧子懂。
朝慕云果然明白“不必,我有俸禄。”
“等你真正从大理寺留下再说这话,”夜无垢显然也对各种小道消息知之甚深,“此次两桩命案,你之所得,应该不止这些”
朝慕云颌首“看似暗潮涌动,朝堂江湖恩怨重重,但本案重点,实则是花。”
夜无垢“花”
“你竟未察觉”朝慕云一脸遗憾,“我还以为,以阁下之气势本领,什么都懂。”
空气安静片刻。
夜无垢欺近“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骂我。”
不料朝慕云已然转身,他这刻意压低的话风并没有吹到人家耳朵,什么热息暧昧,全然不存在。
病秧子真的很知道怎么对付他
好在夜无垢在成为帮主的过程中磨练丰富,学会了很多东西,也抛弃了很多东西,比如脸皮于他而言,并不那么重要。
他快走两步追上去“朝主簿,主簿大人你就同我说说么,不亏。”
朝慕云懒懒抬眉“你非官府之人,我为何要同你说”
“上回不也”
“你上回的身份,是大理寺少卿,今次,你只是个长随,无有筹码上桌。”
“那你追我出来”夜无垢已经发现重点,慢条斯理,“还叫住了我,戳破我身份。”
朝慕云停住,转头看他“我要你一句实话。”
夜无垢“讲。”
朝慕云“本案凶手是谁,你可知晓”
“那你可是为难我了,”夜无垢道,“此间利弊,方才你我已分析过,我江湖中人,做江湖中事,官场如何,我们偶尔会关注,却不会管,大家都有大家的地盘,插手太多,不合适。”
“你不知这二人为何要死,也不知凶手是谁。”
“我的确不知凶手是谁,也不知死者生活底细,我今日来,只为寻找丢失盐引的线索,我和我认识的人,应该都不会杀人。”
“死者史明智,你知道多少”
“哦原来是想在我这里套消息。”夜无垢伸手指了指京兆尹的方向,“你想靠我赢他”
朝慕云眸底墨色一如既往“你也可以选择不说,只不过这花么”
夜无垢笑了“你知我必会对此好奇。”
朝慕云往前两步,身体前倾,微微抬手,搭在了对方肩膀。
夜无垢一怔,却见朝慕云手已伸回,替他拿掉了落在肩上的花瓣。
这一刻风过无声,四下安静,他看到朝慕云姝静如画眉眼,和被风轻轻拂起的发丝。
春风悸动,花开无声,他感觉自己身上少了点什么东西,朝慕云似乎拿走的并不是他肩头的花瓣,而是别的什么。
朝慕云的声音也融在风里,含着浅浅笑意,有些飘渺“我观阁下甚是游刃有余,适时放松一二,不也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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