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无垢的话, 让房间陡然一静。
对面两个成熟男人,一个官场沉浮许久,一步之遥就能成为六部尚书的高官, 一个统领漕帮主帮数十年,能力和野心俱都为昭彰的帮主,差点绷不住脸上表情。
好歹一个客帮帮主, 竟然当场向大理少卿告状, 要不要脸?
别说身为一个男人,独立处理事情是基本能力, 就说你鸱尾帮那么多人, 今日境况说出去, 不怕他们没脸在道上混?
你还想在人大理寺少卿面前有脸面, 叫人心慕于你……呵, 你是想让别人看上你什么?胆小无赖,还是撒泼不要脸?
康岳反应极快,面上还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样子:“还是年纪太小啊, 自家兄弟面前, 怎么胡闹都无所谓, 官府权力,可不是给你这么用的——你说是不是, 小朝大人?”
看起来宽和极了, 实则在下什么眼药, 做什么警告,再明显不过。
朝慕云眸底墨色渐浓。
大理寺查案架势摆的十足,也实实在在在行动, 官府突然对敏感案件重提, 漕帮和漕帮背后之人, 不可能不重视,他们不知道典王藏在哪里,典王同样不知道他们查案背后是否有计划,在算盘什么,一定非常感兴趣。
就比如此刻,康岳进房间来,由着夜无垢挑衅,废话加口花花,都还没有走……不感兴趣,何必周旋?
对方这是在试探,试探的有他和夜无垢的关系,还有他们的敏锐聪慧程度,甚至,案情方面查到了多深,知道了多少。
“天子以仁治国,茶坊市井从不禁议论,此非公堂,倒也不必这么上纲上线,”朝慕云话音不疾不徐,面带微笑,看向夜无垢,“你说是不是?”
夜无垢扇子摇的更风流了,若不是面具挡着,满脸桃花都压不下去,满心满眼都是让他微笑的人:“就是,只是闲来无事说句嘴么,兄弟们走船,什么荤话没说过,贩夫走卒闲了,也是满嘴跑马车,屋里都不是外人,我调侃两句怎么了,太过计较,可就没度量了。”
小朝大就护我就护我,气死你们气死你们!!
胡复蒙:……
康岳:……
这到底是真在开玩笑,还是有意的掩饰之举?
朝慕云却似乎没见到二人的眉眼官司,一心只有正事:“今日偶遇康帮主,却是极好,大理寺有桩案子稍有牵连,本官有几个问题想要讨教,不知康帮主可能行个方便?”
康岳一派自如:“为官府效力,我辈义不容辞,朝大人请讲。”
朝慕云便问:“王德业身亡那日,康帮主在何处?”
“漕帮,主厅后书房,秉烛公务,整整一夜,”康岳体贴解释,“漕帮底下河道无数,漕船无数,每日事务不比你们官署轻松,我整夜未眠,灯亦整夜未熄,下面值守兄弟都看到了。”
朝慕云却没买账:“也就是说,所有人都看到灯盏亮了一夜——却没看到你本人?”
“朝大人这是疑我?我同这位王大人可不熟,京城官场,我只有一位好友,便是今日桌上的吏部侍郎胡复蒙,”康岳顿了顿,笑得意味深长,“京城对我漕帮多有误解,我还以为小朝大人眼明心亮,与众不同,不想也会被流言蜚语影响呢。”
“少废话!”
夜无垢很不满意康岳看向病秧子的眼神,这是要挖他墙角么:“王德业你不认识,姚波你总该熟了吧,为何人死三日,你丁点没反应?”
“因为那是意外啊,”康岳摊手,“出事当下就报了官,官府来的很快,判定是意外,漕帮还能怎样?别人没有官官相护,这就是事实,怨只怨姚波命不好,别人官官相护,咱们漕帮庙小,经不起那么大的风,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我除了给兄弟们发些抚慰金,还能干什么?造反么?”
朝慕云:“报官报的哪处?哪里来的仵作?”
康岳:“京兆尹。”
他微微笑着,摆好架势,等着朝慕云来问,结果对方却转了方向:“康帮主今日与胡大人相聚于此,所为何事?”
顿了下,康岳才道:“他未着官服,我亦轻车简从,自是……没有什么目的的,仅只私下小聚。”
朝慕云:“因何私下小聚?即是好友,什么事不能说,需得避开众人来此密会?”
“密么?好像不是,否则你二位怎会知晓?”康岳从容的很,面上笑容一直未淡过,“与胡兄约在外面,不在官署,不在漕帮,亦不在自己家,就是希望友谊纯粹,不为外物影响,相聚只谈理想,只谈兴趣,不涉官场,不涉江湖,遂也没必要刻意避着别人,仅此而已。”
朝慕云一直看着康岳,从今日对方进门,就一直在观察。
起初还好,之后越来越觉得,对方的笑有些不对劲,笑的太多,略显僵硬,好像他不会别的表情似的。
最初他对这些表情的解读,是内心真实情绪与表情不符,对方在撒谎,但看了这么久,双方言语来回这么久,对方不可能每一件事都在撒谎,这个表情就很有问题。
但他又看不出更多不同,和夜无垢最初使用□□不一样,面容遮盖脸部,很难让所有表情都自然,康岳只是笑的不自然,其他的面部表情,肌肉走向,眼肌表现,都很自然,不像易了容,那这种给他感觉不对劲的笑,是怎么回事?
沉吟片刻,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此物你可识得?”
“当然,”康岳看看过去,“惠通钱庄,京城最大的字号。”
朝慕云:“漕帮生意来往,可有用这家的银票?”
康岳:“用,他家最方便。”
朝慕云:“那康帮主可知,最近钱庄出了点麻烦?”
康岳:“小朝大人的意思是——”
朝慕云:“康帮主近来,存银走账可有问题?”
“小朝大人这是疑我?”康岳眼神明显警惕了起来,可再警惕,脸上的笑意仍然未散,看上去仍然是一派从容,“若有什么需要配合,尽可直言,不必这般小心。”
朝慕云反问:“只是例行问话,康帮主为何以为我是在疑你?”
夜无垢差点笑出声,摇着扇子,慢条斯理:“对啊,随口的问题而已,康帮主怎的这般紧张,如临大敌?”
主动权立刻就没有了,康岳冷了眉。
朝慕云并没有打嘴架的意思,想知道的东西知道了,想试探的东西也试探了,至于新的疑问么,在此问话是没有结果的,还得结合查到的证据。
“茶不错,二位慢聊。”
在别人心中种下疑惑和警惕,他干脆利落其身,和夜无垢离开。
错身而过时,他闻到了康岳身上的味道,一股说不出来的腥,很淡,转瞬即逝。
不怎么让人愉悦的气味,肯定不是特意留在身上的,这位帮主从哪来的,又路过了哪?漕帮涉水路,夏日河水微腥,似乎也很正常……
思路纷杂中,下了楼梯,走出茶坊,突然被夜无垢扣住手腕,拉到了一边隐蔽处。
朝慕云不解抬头:“嗯?”
“嘘——”
夜无垢箍着他的腰,高大身影将他整个人牢牢罩住,提醒他不要发出声响,同时下巴指了个方向,示意他往那边看。
朝慕云转过头去,看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健壮彪悍的汉子,腰间扎红,很明显的漕帮装束,光天化日,根本不需要惧怕任何人,但他好像格外警惕,且偷偷摸摸。
想了想,朝慕云问:“你的人?”
安排过来跟踪康岳的?
只一瞬间,他就摇了头,这不是夜无垢的人,夜无垢的人不会这么不小心,偶然遇见,夜无垢也不用躲,需要时叫到暗处,不需要装作不认识便可。
“我的人在后面。”
夜无垢指了个方向:“给我打了信号。”
朝慕云并没有在那个方向看到夜无垢的人,显然隐藏的很好:“遂这个,是主帮的人?康岳的人?”
夜无垢点了点头。
朝慕云觉得更奇怪了,既然是康岳的人,跟随到此,完全不需要鬼鬼祟祟,需要背着人,也就是说……康岳本人并不知道?
普通帮众,干着帮主不知道,不允许的事,他想干什么?
“我的人会跟着,放心。”夜无垢声音响在耳畔,气息温热。
朝慕云:……
既然如此,你我有什么必须躲的必要么?
他微抬头,才发现两个人距离很近,窄小巷口,他被对方身影笼罩,夜无垢替他遮挡着过于毒辣的阳光,身体要微微前倾,右手甚至撑在了他耳侧的墙上。
尽管如此,还是有些热,朝慕云面颊连带眼梢,都染上了浅浅绯色。
不低头看还好,一低头,夜无垢就有点受不了,病秧子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干干净净的看着他,唇瓣近在咫尺……他感觉浑身血液轰一声燃起,冲的他难受。
明明是他存了心思,想干点坏事,结果经不起挑逗的还是他。
“咳,我刚想了下,好像也没必要躲,我们回吧。”
夜无垢迅速退开,也不问朝慕云意思,大步走在前面。
朝慕云:……
他目光微敛,从巷子中走出,看着自己鞋尖,唇角缓缓勾起。
往前走了一段,待情绪平息,夜无垢才发现,朝慕云一直没跟上来,他转头看,发现朝慕云正在揉手腕。
“……我方才伤到你了?”他又跑了回来。
朝慕云露出被攥的微红的手腕:“没事,不过下次,你要小力些。”
夜无垢盯着白皙手腕子上的那段红痕,这个悔,想撩拨人就撩拨,怎么可以把人手给伤了呢!
“抱歉。”他握住朝慕云的手,抬高,吹了吹,“下次不会了。”
朝慕云却抽回了手,只让他看了一眼,没让他再碰:“走吧。”
路有些长,风也扰人,夜无垢提起方才茶舍里的事:“你刚刚那些问题,是不是故意的?”
“你不是配合我了?”朝慕云并不否认。
夜无垢摸了摸鼻子:“总得让他们转移点注意力。”
朝慕云抬眉看他:“你有没有注意到,本案相关人有个特殊的共同点?”
“共同点?”
“年纪,”朝慕云点了几个名字,“漕帮康岳,户部单于令,想要去盐道的李寸英,吏部侍郎胡复蒙,还有我那位父亲,他们年纪相仿。”
夜无垢眯了眼:“不仅仅是年龄相仿,看起来都还挺多心眼,哪一个拎出来都不是省油的灯。”
病秧子这话的意思是——
“难不成我们要找的典王,就藏在其中?”
算算年纪,典王也该是这个岁数。
朝慕云微摇头:“不确定,我只是突然想起这个方向,总之对方应该是按耐不住了。”
比如今日康岳的态度,试探之意明显。
“寻找有关女人之事,得抓紧了。”
“此事稍微有些难度。”
不是夜无垢帮忙推脱,是青楼产业本就复杂,身份难查,这里的女人太多,有心眼的也太多,聪明人要做一件事,有心掩盖的情况下,很难寻到蛛丝马迹。
“不过再难的事,也经不起查,都能找到。”他安慰朝慕云。
朝慕云:“芷檀姑娘,可查清楚了?”
夜无垢摇头:“尚无定论。厚九泓跟查良久,见人房梁上都蹲了几日,还是没发现更多细节,这位姑娘完全就是青楼红牌的架势,每天都非常忙,接客待客,看起来日子热闹丰富,其实也乏善可陈,很干净的样子……”
朝慕云若有所思:“怪不得好几日都没见他回来,厨房的菜也没同我抢。”
夜无垢:……
或许他不回来,就是怕厨房的菜。
拾芽芽小丫头很乖,是个人见人爱的甜妹,别看年纪小,很会照顾人,槐没就不一样了,一手毒娘本事,没什么下厨天分,还偏喜欢下厨,爱好逮人逼吃她做的菜……
“唔,还有钱庄,得注意一下。”
“你放心,都盯着呢……”
二人一路沿着长街,掠过夏日繁花,声音渐行渐远。
回到大理寺,忙碌一阵,天色又暗了,槐没敲门,端了新的汤药过来。
夜无垢皱眉:“又开始了?”
朝慕云倒反应正常:“待我换件衣服。”
他去内室,换了宽松舒适的寝衣,任槐没给他针灸,喝完汤药后,一人安坐,槐没拽着夜无垢离开房间。
一回生二回熟,槐没这回连担心都没有了,走的那叫一个干脆利落,转身就去了厨房找妹妹玩。
夜无垢不能走,第一次顺利,蔫知第二次不会出意外?他抱臂站在房门外,半晌一动没动,像一尊巨大的门前石像。
等了没多久,药效上来,房间里又发出了和上次一样的声音。
很低,微哑,带着压抑的哼哼声,似乎很痛苦,却又有意压抑克制,只在受不了的时候,稍稍泄露出一两分,连着两分,咬着唇的含混……
病秧子一定很难受。
不但对方难受,他自己也很煎熬,没敢敲门说话,生怕和上一次一样被丢枕头,最后绷不住,跑去后院井边,打了两桶凉水,浇在自己身上。
浇完才觉得不好,稍后要见朝慕云的,这个模样怎生是好?又着急忙慌的去换衣服。
安静的夏日夜晚,鼓噪的风变得温柔,虫鸣反倒热闹,编织出无尽的生命力,好像世间没什么东西是难的过不去的。
房间内窸窣声响渐消。
终于又过去了……
朝慕云闭着眼睛,深深呼吸,其实也没那么难。一时的难受换身体显而易见的健康,精力一日比一日充沛,简直不要太划算。
也就是这一刻有些慵懒,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想罢了。
他想自己安静一会儿,偏这时候夜无垢进来了——
“你怎么样了?可还难受?”
夜无垢本就担心,听到房间里没动静,自然第一时间进来。
来的这么快……
朝慕云浅叹口气,偏头看过来,冲来人勾了勾手指:“过来。”
夜无垢过来了,然后愣住。
朝慕云抓住了他的手。
不仅抓住了他的手,还冲他微笑,轻轻晃了晃:“拉我起来。”
还是那张汗水微浸的模样,鬓发微湿,唇色润樱,两颊潮红,眸底一片湿润,像天边皎月落在湖面,缱绻,温柔,仿佛触手可及,只要伸开手心,就能掬在掌心。
把人拉起来,月亮离的更近了。
二人对坐,气息交缠,那双干净湿润的眼睛里全是自己的倒影,满满的,只有自己,仿佛天地此刻,这人面前只有他,也只要他近身,别的谁都不行。
润红的唇近在咫尺,大概因之前呼吸不畅,微微开启,诱人品尝。
只要他微微低头,只要一点点,他就可以碰到……
夜无垢喉头滚动,慢慢的,慢慢的倾身——
最后却只是大手越过朝慕云肩膀,艰难克制着,拿起床头一件外裳,给他披在了身上。
朝慕云:……
夜无垢声音微哑:“你……穿上,夜凉。”
朝慕云笑了下:“你给我穿。”
“嗯?”
“我没力气。”
夜无垢根本没有办法拒绝朝慕云的要求,低头伸手给他穿衣。
而帮忙穿衣服,必是要有些肢体接触的,他已经很小心,还是能察觉到对方肌肤的润泽,单薄漂亮的蝴蝶骨,和纤细的腰线。
怎么有人可以这样,明明吃了苦苦的汤药,出了一身汗,味道却不令人反感,反而有一种夏日青草的味道,清新明亮,带着微微的青涩感,让你很想凑近了闻一闻……尝一尝。
皮肤也是,哪怕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其光滑柔软,这个人很瘦,却并不干瘪,很有弹性。
夜无垢有点受不了,浑身血液都有点控制不住,叫嚣着冲往某个方向。
“好了。”他有些慌张的帮对方披好衣服,迅速退开。
朝慕云:“可是后背有点不舒服,好像没没撑开。”
夜无垢便又大手按在他背上,替他捋,但衣服好像没什么不对,很平整……
他掌心握拳,刚要退开,就听到朝慕云浅浅的叹息,微热气息落在耳畔:“不是想亲我?”
夜无垢腾一下弹开,但这一次,没有撞到后脑,朝慕云拉住了他,眼梢挑起微笑:“嗯?”
“你……”夜无垢因为自己整个人都快烧起来了,手背青筋隆起,再难自抑。
朝慕云拉着他衣襟,凑上前,轻轻吻了下他下巴,眸底含着笑意:“那你去给我倒杯水?”
倒什么水……他现在哪有心思倒水……
夜无垢脑中轰一声炸响,大手狠狠按住朝慕云后脑,不允他逃离,炙热的吻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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