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慕云不想去朝家,  倒不是害怕什么,单纯是本案吏部存在感有点重,既然要去,  不若一起问了。

    王德业身亡那夜,吏部侍郎胡复蒙就曾在揽芳阁,  表面上似乎没什么联系,  私底下总感觉有丝丝缕缕的不对劲,没着急问,也是证据着实不多,  今次既有机会,不若顺便跑一趟,  观察观察人什么脾性,  有没有说谎。

    二人很快到了吏部。

    官署看起来并没有很大,面积和大理寺差不多,  风格甚至没有大理寺威武,  大理寺是执法部门,光门前放着的犴狴,都雕刻的栩栩如生,让人生畏,这里只是……奢华的低调。

    雕梁画柱,玉石盆景,颇为讲究的园林风格,  与众不同的气质摆设,  不管从哪看,这吏部差什么,  大概都不差钱。

    亮出牌子,  门房一路引领,  走到办公区域的书房,朝慕云看到了这个身体的便宜父亲,朝文康。

    朝文康并不是什么美男子,身量中等,胖瘦中等,连相貌都是中等,方脸,浓眉,口唇边有略重纹路,稍稍有些显老,整个人有些……乏善可陈。

    “不是说了,本官要寻很重要的卷宗资料,休要打扰——”

    看清楚来人,朝永康脸上不快顿住,手中书卷也掉在了地上。

    “你……你来了。”

    朝慕云倒没什么激动不安,表情一如既往,淡定从容:“朝大人似乎并不意外。”

    朝文康弯身,拿起落在地上的书,多少有些没面子。

    父子见面,父亲震惊,儿子为什么可以表情淡淡?

    “这么多天不回家,你心里还有没有规矩!”

    对上斥责眼神,朝慕云都要笑了:“你的那个家,竟然还有规矩?”

    “给我好好说话!”朝文康皱眉,“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目无尊长,高高在上,是觉得自己升官,就了不起了是么!若不是我在人前给你留几分颜面,你可知你现在要被多少人弹劾不孝!”

    ‘刷’一声,夜无垢手中扇子打开,目光森凉:“光天化日,朝大人说话可要小心些,若下回不小心掉下的不是书,可怎生是好?”

    他语气过于冷冽,杀气必现,朝文康很难不想到威胁这个方向,下一回掉下的不是书,是什么,他的头么!

    夜无垢知道朝慕云完全能应付眼睛场景,并不需要他插手,奈何他心疼啊,凭什么他捧在手心怕摔了,连碰都不敢碰的宝贝,要被别人这么轻视欺负?

    朝文康微阖眸:“下次休沐,你回家看看。”

    看样子是有什么思量,不打算在这里叫人看笑话。

    朝慕云笑了一声:“回去你家,继续被人下毒么?”

    朝文康顿了下,浅叹一声:“此事,我不知情。”

    朝慕云看着他的眼睛,分析着此刻他的各种微表情变化,转瞬即逝的情绪表达,这些可和他说的话不一样,他在撒谎。

    “不,你知道。”

    “都说了我不——”

    “泉山寒哪来的?”朝慕云阻了他的话,“你可别同我说,高氏一个内宅妇人,手可以伸得那么远,耳目可以那么灵通,能弄到许多江湖人士都弄不到的毒……她要真这么厉害,你房里能有那么多小妾?”

    泉山寒,消息灵通如漕帮夜无垢,也仅只是知道它的存在,大概毒性,想要解毒千难万难,还得找到专业研究毒的高段位人才,才能有救,高氏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京城妇人圈交际的夫人,从哪里知道,又从哪里弄到的毒?

    真有那本事,不是自己本身聪明过头,积蓄了不为人知的力量,就是家里有关系,有门路,绝无可能安分做个处处倚仗丈夫,连小妾都只敢暗中坑害,不敢反对丈夫纳收举动的贤惠主母。

    且这些夜无垢已经帮他排除过了,断无可能。

    那这个家里,能频繁接触外界,有更多可能性的,是谁?

    下毒这件事,朝慕云自己看得清楚,就是高氏干的,但毒,必然是朝文康弄来的。

    是准备对付谁的?

    朝文康叹道:“我知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信,但虎毒不食子,我确未曾做过——”

    “那便来说说案子。”

    朝慕云并没有给对方打亲情牌的机会,他只相信事实,相信证据,对方现在不愿意说没关系,他总能查到:“漕帮姚波,你可认识?”

    朝文康不悦:“我一个本本分分做官的人,怎会认识漕帮的人?”

    朝慕云眉目淡然:“那朝大人是想继续聊聊泉山寒了?”

    正是最忙碌的上午时分,官员小吏来来往往,官署里很热闹,安静说事没什么,反正大家都忙,没心思关注旁的,真要呛起来,吵起来,就不一样了……

    朝文康深呼吸一口,没说话。

    夜无垢摇着扇子:“姚波虽是漕帮主帮的人,但他自己的帮派地盘,离江南并不远,距离王德业要去的待修河渠也很近,朝大人前几个月外出公干,好像也是在那一片,就没同他打过交道?”

    “我……”

    “据我所知,朝大人走的可是水路,”夜无垢慢条斯理,“而那段时间,姚波也刚好不在京城,自己的水道上来了官,他怎会不打个招呼?”

    朝文康沉了面:“见过又如何,我同他不熟。”

    朝慕云看着他的脸:“或许朝大人是想我们先去找你的上官胡复蒙,和他聊聊这件事,让他把锅堆给你?”

    朝文康眉头一跳:“你放肆!有你这样跟爹说话的么!”

    朝慕云全然不在意,也没有任何愧疚感,冷冷淡淡哦了一声:“若本案查理清楚,确与你有关,我可不止‘这样同你说话’这么简单了。”

    “怎么,你还想把你亲爹抓进牢里?”朝文康怒火中烧,“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

    朝慕云眉目平直,慢条斯理:“我劝朝大人配合大理寺调查,若果真无辜,还能留条命在,否则——不说你自己不能全身而退,你家里那群窝囊废,更是谁都救不了。”

    朝文康忍不住往前一步:“什么窝囊废,那是你嫡母和嫡兄——”

    夜无垢扇子收起,压住他的手:“朝大人想清楚,果真要在这里动手?”

    朝文康:……

    他退了回去。

    房间静了很久,朝慕云才又开口:“现在能好好说话了?”

    朝文康盯着他,面色不愉。

    “王德业身亡那夜,李寸英在揽芳阁设酒席,宴请户部侍郎单于令,你上官胡复蒙也曾在席间,你可也在?”朝慕云微笑提醒,“这个问题很重要,莫要撒谎哦。”

    朝文康:……

    “我不在席间。”

    “不在席间……是在门外了?”

    “那夜吏部公务繁多,我和胡大人很晚才走,因有些事未商议完,同行了一段路,一同经过揽芳阁门口,正好听到些闲言碎语,”朝文康脸色有点不大好看,“只请了户部没请吏部,还刚好被看到,李寸英面子上却不过去,自得热情请胡大人进去饮几杯,顺便也叫了我,但我去不去都没关系,便当场告辞了。”

    夜无垢看了朝慕云一眼。

    这眼色很明白,朝慕云很清楚夜无垢在想什么。

    他在说,朝文康还挺聪明,知道要揣摩上官意思,不管馋不馋酒,自己有没有面子,那个局,胡复蒙感觉被冒犯,被生拉硬拽进去,其实本身是不愿意的,那作为下官的朝文康,不若先表个态,稍后上官也能借机早点出来。

    朝慕云:“你一直在门外等待?”

    “别人饮花酒,我为什么要在门外等?”朝文康一脸小孩子还是太天真,“本来事情就谈的差不多,我自然转身回了家。”

    朝慕云:“遂你并未见过王德业,也不知揽芳阁里是怎样境况。”

    朝文康:“没有,我都不知道!”

    “你和李寸英,单于令关系如何?”

    “点头之交而已,都不熟。”

    “漕帮姚波——”

    “都说了不熟,”朝文康握着书卷的手背青筋隆起,“只是见过几次,托人带货时走过他的水路,用过他的船,但我本人并未和他打过招呼,和寻常商人走货一样,该给的好处都给了,他甚至不知道东西的主人是我,就这么简单!”

    朝慕云抬眉:“东西,什么东西?”

    朝文康:“家里用的东西!贵圈别人都有,但京城买不到的东西,你现下可懂了!”

    朝慕云听明白了。

    闲来无事时,夜无垢曾给他讲过漕帮生意,陆地上的声音不必说,谁的地盘谁经营,经营什么,自己说了算,比如京城主帮,弄了很多赌坊青楼,现在看,拐卖人口也插了一手,鸱尾帮则不一样,干的多是镖局买卖。

    水道上的生意,就是水路了,漕运漕运,运的多是漕粮,还有盐,其它的小宗生意,就是客商采买,有南北走货的大小商家,采办货量大,陆路不方便时,会租用漕帮的船,这些商客中有门路广的,也会为京城贵族带货,一些精美稀有的,京城寻买不到的,都可帮忙代买,贵妇圈一直以自己能买到,别人买不到自豪。

    这也是人情交际的一种。

    “只这些?”

    “就只这些!没了!”

    朝慕云看着朝文康差点恼羞成怒的脸,几乎可以肯定,对方撒谎了,至少……隐瞒了些什么东西,绝对不简单。

    但这么硬问,对方肯定不会说。

    他便改了方向:“李寸英欲谋盐道主官,走了户部关系,请了你的上官胡复蒙,请过你没有?”

    朝文康神情冷淡:“他是想走门路,胡大人不理他,确曾走到我面前过,但我没应,这件事也没管,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只这些,再问,就一问三不知。

    朝慕云便问起王德业和姚波死亡时,朝文康的详细时间线,他倒也配合,什么时间在哪里,说的清清楚楚,一副诚恳无辜,半点不怕查的样子。

    “还请朝大人最近不要离京,若有需要,大理寺会再次叨扰。”

    朝慕云意味深长地看了朝文康一眼:“告辞。”

    他走后,朝文康握紧书卷,指尖发白,看着门口的方向,久久未语。

    “大人……朝大人……”

    恍惚间听到小吏呼唤,朝文康才闭了闭眼,转过身,神情自若:“何事?”

    “您要的卷宗箱……下面找出来了,现在就给您送过来么?”

    “送来吧。”

    ……

    “你父亲……”夜无垢看着面色安静的朝慕云,一些话有点说不出口。

    这么漂亮优秀的孩子,朝文康怎么舍得那般对待!

    如他这样与家人离散十几年的人,身份寻回后,往日父子间的温暖一点点寻回,心都更开阔了,亲情本该是这世上最包容,最柔软的东西,可朝慕云父亲明明在身边,却从未享受过。

    他担心朝慕云会难过。

    他还靠近一步,握住了朝慕云的手,试图给予一些不足道的抚慰。

    朝慕云眼梢垂下,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并没有抽出来,只淡笑道:“你不在乎的人,是伤不了你的。”

    不在乎……

    花叶掩映,光影斑驳,夜无垢很想赞一声病秧子睿智,可他的心神没办法从交握的手上离开,这个举动,或许自己是有些冲动……病秧子呢?

    “时间充足,接下来,我们去拜访拜访这吏部侍郎,胡复蒙胡大人。”

    眼看要转到正厅,朝慕云捏了下夜无垢掌心,放开了他。

    夜无垢:……!

    眼帘垂下,遮住内里惊涛骇浪。

    病秧子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

    结果有些不凑巧,寻到正厅,被告知上官胡大人不在,好像是有什么事,去了沁雅茶舍。

    朝慕云知道这个茶舍,距离并不远,便和夜无垢一起,出了吏部,去往沁雅茶舍。

    朝掌柜亮了牌子,见是大理寺查案,掌柜哪敢拦,立刻指了方位。

    走到门口时,里面正在点茶:“这个吧,康帮主应该会喜欢。”

    康帮主?

    康这个姓氏也不算多特殊,但和帮主两个字连在一起,就有些微妙了,现在京城叫的出名的帮主,有几个?姓康的能是谁?

    大半就是……漕帮主帮念京帮帮主康岳了。

    朝慕云看向夜无垢,唇启无声:现在进去问话,稍后很可能会撞到康岳,你可介意?

    夜无垢靠近,几乎贴着他的耳朵,缓缓磨牙:“你为什么会以为,我会怕他?我为你冲杀的还不明显?嗯?”

    朝慕云笑着,揉了下夜无垢后颈:“那走吧。”

    夜无垢感觉病秧子像在揉小狗,刚想抗议,对方却已经敲了门,推门进去。

    他盯着病秧子白皙光滑的后颈,不知怎的,有些牙痒痒。

    “是你们。”

    包厢里坐着一个人,正是吏部侍郎胡复蒙,细眉长眼,脸型也是清瘦略长,看起来有种特殊的斯文气质:“坐。”

    知道来人是谁,见面并不惊讶意外,显然应该也知道怎样配合。

    朝慕云毫不客气的坐下:“胡大人可有什么要对大理寺说的?”

    沉吟片刻,胡复蒙道:“大理寺近来日在查王德业之死,连尸体都开棺验了,皂吏走访又围绕着那夜经过,揽芳阁都去过了,也该找到本官例行问话,只是本官没什么好说的,那夜和下属——”

    他看了朝慕云一眼:“就是你父亲,谈事路过,听到了楼里的声音。李寸英宴请单于令的房间正好在三楼临窗,也不知当时楼里发生了什么意外,那一瞬特别安静,李寸英谄媚讨好单于令的话无比清晰,偏二人又恰好又视线往外,看到了本官……”

    “官场为人处事,明里暗里规则良多,本官也身不由己,该生气要生气,该给面子要给面子,对方热情拉扯,不好叫外面瞧了笑话,本官便进去坐了一会儿,大概两刻钟?其后便离开了……”

    胡复蒙配合是真配合,推脱也是真推脱,只言对自己有利之处,于王德业,半个字没提,都跟他没关系。

    他说话语速还很快,期间看了两次门口,一脸‘我赶时间’,你们不要不识趣,快点结束的样子。

    朝慕云擅察人心,几乎只要他认真,没有什么看不懂的,但识不识趣么,看个人心情。

    “胡大人见李寸英宴请户部单于令,可是不高兴了?”虽对方给出了‘官场身不由己’的理由,他还是认为,这个问题需要再问一遍。

    胡复蒙笑:“各人有各人的追求,个人有个人的职属,本官为何不高兴?”

    话这么说,脸上微表情却不是这么写的。

    朝慕云再次确认后,改了方向:“李寸英调派之事,现在如何了?户部有意引进他这个人才,吏部他也去过多次,胡大人可是抬了贵手?”

    “哦?他在外面是这么说的?”

    胡复蒙淡笑里带了些讽刺:“官员调派,最重要的是考绩,他若合格,哪个庙都不需要拜,他不合格,本官这里就过不了,就算上达天听,本官也不惧。”

    朝慕云和夜无垢对了个眼色,才又道:“胡大人刚正。”

    “职责在身而已。”胡复蒙很是矜持。

    朝慕云又问:“王德业之死,胡大人没看到,不知息,那姚波呢?”

    “什么姚波?”胡复蒙垂眼端茶饮,“不认识。”

    “你同漕帮人有约,却不认识这个人?”

    “什么漕帮的人?”门突然被推开,康岳进来了,面带微笑,指着胡复蒙,“胡兄在漕帮明明只我一个好友,怎可三心二意,弃我不顾?”

    见到来人,胡复蒙将茶盏往前推了推,微笑从容:“大概是本官哪里做的不好,叫外人有疑了,实则并没有,康帮主不必多心,茶温刚好适口,你应该喜欢。”

    “胡兄周到。”康岳客气道谢,掀袍坐下。

    仿佛到这时,他才看到了房间内别人,转向夜无垢,状似十分亲切:“夜帮主怎会在这里?暑热难挨,这里的茶倒是不错,喝着可还适口?”

    夜无垢也笑,摇着扇子,笑得比他还风流矜贵:“怎么,这里我来不得?”

    康岳脸上笑意更深:“怎会?百姓们都来得,夜帮主自也来得,年轻人莫要事事尖锐,误会了别人好意嘛。”

    夜无垢懒的和他比阴阳怪气:“你主帮损失了一个帮主,就没什么话说?”

    康岳:“你说的是——”

    “你手下小帮主姚波,”夜无垢慢条斯理,“与别人相约饮酒,死于非命,我这个外人都能跟着去讨个公道,你却丝毫未动,难不成……知道此事根由,已暗中处理过?”

    康岳不动声色,神态平和,仍然是那副笑模样:“漕帮家大业大,底下附庸的小帮派何其多,夜帮主也知道的,不可能每一个人死了,我都亲自过问,当然——夜帮主身份不同,你说是不是?”

    “那恐怕要叫你失望了,毕竟我还年轻,体健智丰,长得还不错,大家都愿意帮我,你说气人不气人?”

    夜无垢慢悠悠摇扇子,眉梢眼角尽是怜悯:“你却不同,土埋半截的人了,还强撑着算计这算计那,听说前段时间大病了一场?啧啧,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别哪天让别人带个信给我,非要我去送你一程。”

    康岳脸上笑容渐消。

    夜无垢却没停止表演,看看康岳,再看看胡复蒙,长长‘哦’了一声,一脸‘我悟了’的神情:“刚才净顾着聊天,倒是忘了问,你们一个吏部高官,一个漕帮帮主,是不是该避避嫌?光天化日,大庭广众的,约到这里密谈,是想干什么?”

    ‘刷’一声,他扇子收起,严肃转向朝慕云:“小朝大人我要举报!此二人意图不轨,祸乱京城,你快抓他们下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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