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月沉,  一室幽谧。

    沉默良久,朝慕云才又道:“这个惠通钱庄……”

    “我动用了父皇的力量,想办法查了查这个钱庄,  ”夜无垢道,  “能在京城做这么大,当然不是没有理由,它背后有宗室的影子,但这些年来只是做生意,  从不欺负人,  不过底气足,也绝不会被人欺负,挣的钱还算干净。”

    朝慕云看着他,似笑非笑:“王德业胃里取出的银票,你应该也请钱庄帮忙分辨过?”

    夜无垢点头:“是。但凡钱庄票号,都会有类似市面上造伪行为的烦恼,惠通钱庄老师傅们精益求精,  方法时换时新,  外头再好的造假技术,  到了他们面前,也得露怯。”

    朝慕云懂了:“也就是说……假银票糊弄外头人行,  骗不了内行人。”

    “是。”

    “所以——”

    “没错,  ”夜无垢笑唇斜勾,“王德业吞进去的那个,  就是假的。”

    那这点,  是不是他真正的死因?

    比如,  和某些人做了些不为外人道的交易,  他拿到了他该得的银票,  但这些人呢,骗了他,并没有真心给钱,只给了他一张假银票,唬住了他。

    这些人也并不害怕事败,或计划里本就有杀人灭口这一环。

    再或者,王德业眼尖,发现的是假银票,也知道自己无法逃出升天,在关键时刻吞了这张银票,以期后人能发现他死的不对,也算留下一二证据……

    既然出现了财务纠葛,不如就顺着这个方向分析。

    “谁和王德业合作,允了银票,又突然反悔了?”

    这样的问题到现在,答案似乎已经摆在眼前,很明显了,二人异口同声——

    “漕帮。”

    京城主帮帮主,康岳。

    朝慕云沉吟:“漕帮走水路生意,应该是很希望河道通畅的?”

    夜无垢颌首:“水路畅通,船就好跑,我们的生意就好做,钱挣的就多,朝廷修渠理河道,我们大多持正向态度,一时不便,是为了将来的舒适,大都会选择忍一忍。”

    “但王德业的治理河道一行,被阻止了。”朝慕云拿来地图,找着王德业原本的目的地,“为什么这个地方这么特殊?”

    夜无垢指了指河道中心点:“这里似乎有榴娘娘的人,我暂时还不确定,得等闻大人的反馈,但另一点,我是确定的,这里是贩卖私盐的大本营,规矩混乱。”

    那有人在这里钻空子搞事,好像就很正常了。

    朝慕云:“我记得你曾说过,姚波这个依附主帮的小帮派,地盘就在这附近。”

    “我也查过他行迹,但都是漕帮中人,我身份反倒没那么合适,厚九泓帮了很大的忙,”夜无垢缓声道,“王德业死前这这段时间,姚波确曾不止一次找过王德业,手持银票,有行贿之嫌,但这银票数额几多,是否和我们在王德业胃里发现的一致,就无法验证了。”

    朝慕云:“事发之时呢?王德业死时,姚波在何处?”

    夜无垢:“不在场证明丰富,但他曾在河边驻留。”

    朝慕云:“你觉得,人是他杀的么?”

    “未必,”夜无垢沉吟,“漕帮做事,讲究分工明确,尤其与官员交往,更会谨慎,若有暗杀布局,送钱行贿的,和最后下手的,一定不是一个人——连自己都不知道,当然就不会被对方察觉,行动也就会万无一失。”

    如果这两个人有见面,他倾向于——姚波可能只是为了送钱。

    朝慕云感觉到了他表情不对:“你还有发现?”

    顿了下,夜无垢才道:“王德业死那晚,有兄弟曾听到姚波的自言自语,说了一句类似‘怎么可能’的话,但当时情况比较敏感,小兄弟只是听到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并不确定这话指的是不是王德业。”

    在他这里,姚波杀王德业的可能性非常之小,但都是基于他一贯的思维猜测,并没有有利证据佐证。

    “无论如何,王德业是因财而死,”朝慕云道,“不管他给了别人什么好处,双方谈了什么条件,这条交易行为都一定是存在的,只是对方反悔了。”

    夜无垢:“嗯。”

    “那姚波呢,他为什么死?”朝慕云视线掠过烛光,“如果他的任务只是去送银票,事情已经办妥了不是么?”

    “可他也被我查到了,”夜无垢眼梢眯起,“行事不密,就要有被灭口的准备。”

    朝慕云想到一个名字:“康岳?”

    “可能是他,也可能不是,”夜无垢微叹气,“毕竟形势敏感复杂,他自己也需要非常谨慎,出手,就有暴露风险。”

    但之前朝慕云点出来的一点也很对,比如这个案子的几个相关人,年龄相仿,和典王相类,真正的典王,或许就在这些人之中,这个人喜欢藏在背后捣鬼,那他就需要一个背锅搅浑水,顶在前面吸引视线的,康岳会不会是?

    “说起康岳……”

    朝慕云想起茶坊中的会面:“我观他表情有些不自然,他有没有易过容?”

    “没有。”夜无垢相当笃定,“他有胆子在我面前易容,我能当场扒下他的皮。”

    这方面,他可是专业的。

    “不过你说表情不自然,倒也是真的……”夜无垢沉吟片刻,道,“我一直都觉得他的脸有点僵,不在眉眼,是鼻子往下,他见人从来脸上带笑,笑的跟个僵尸似的,我也曾对此好奇,且反复试探过多次,他真就长这张脸,真就是永远这么僵的笑。”

    朝慕云思考片刻,总觉得这种僵硬的不自然的笑,不像天生就有:“他过去是否遇到过什么事?”

    岁月到底对他这张脸做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这里面有疑点?

    夜无垢当即答应:“我即刻派人去查康岳过往,看有没有脸部受伤的记录。”

    不过这一回谜题,算是有点方向了,端看这几个嫌疑人中,谁是真正的主子,谁又是杀人的剑了——

    “典王的存在,至关重要。”

    朝慕云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在茶盏沿:“打个比方,如果康岳就是典王,多年经营下来,底下所有网罗中的人,都得听他的,他想自己杀人,就创造条件自己杀,他不想自己杀人,别人就得顶上,让他顺心,但这些人里,到底谁才是?”

    桌上摊开的,是所有本案卷宗资料,语言嫌疑人的信息,时间线整理,以及皂吏们及厚九泓或走访或偷听到的线索,纸页一张张,一页页,几乎铺满了整个桌子,上面的名字一排一排,每个人身边都围绕有不同的人际关系线,缠缠绕绕,真实又难理。

    慢慢的,竟让人产生出一种错觉,这个典王,真的在这里么?

    会不会一切,都是他们自己臆想和期待的,最想要的方向?

    “李寸英为什么死?”朝慕云指尖落在这个名字上,“金子的事,他知不知道?”

    这个人一直在为进盐道努力,各处打点,需要精力,更需要银钱支持。

    朝慕云想起一件事,翻出卷宗资料:“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李寸英运作官位这件事,最初不顺利,但后来顺利了?”

    默了下,夜无垢表情也变的玩味了:“我那日故意以姚波的死做引,找上门时,他亲口跟我说的,说是事情有眉目了,正待佳音,不欲同我发生纠扯。”

    朝慕云:“但我们去吏部时,不管朝文康还是胡复蒙,口风都是不行,这个眉目在哪里?”

    是李寸英在撒谎,还是事情出现了变故?

    “应该不是说谎,”夜无垢仔细回想当初经过,“他当时言之凿凿,神情话语不似作伪……莫非是办事不力,出了岔子,最后还被灭了口?”

    朝慕云笑:“照我们这么分析,凶手只能是京城漕帮的人了。”

    夜无垢理直气壮:“那没办法,线索非往这个方向找,看着就是像啊。”

    而且京城漕帮经营的乌烟瘴气,明面上的,私底下的,江湖暗潮涌动,你都不知道岸上站着的,哪个是真的隔岸观火看热闹,哪个本就是漕帮的人,只是因为秘密任务不便透露,才没露头。

    “我们可以试试看别的角度,比如说财之一路,”朝慕云提醒夜无垢,“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厚九泓对钱财的痴迷程度,你当也了解,招提寺中,就是他帮忙寻到的金子,此一次,不妨再请其帮忙,许会再次带来惊喜。”

    有些人就是对某些特定的东西尤其敏感,别人找不到的,它就是能闻着味道找过去。

    只要这批金子能找到,案子就好破了。

    在谁那里,谁就最可疑,用来钓鱼,也是极好的。

    “还有一个方向——青楼。”

    女人。

    朝慕云问夜无垢:“揽芳阁芷檀姑娘的生母,可寻到了?”

    “暂时没有。”

    夜无垢对此颇有些疑惑:“我的人随着她消失的时间点,暗自打听搜找了很多地方,到处都没有此人痕迹,若她真的没有死……大半是被人阻隔人群,悄悄养起来了,不许在外面留有痕迹。”

    朝慕云抬眉:“芷檀姑娘今年芳龄二十,她的娘亲……算起来应该也是风华犹存的年纪,年纪小的少年大约不感兴趣,年纪大一点的男人,可就未必了。”

    夜无垢:“典王?”

    那可真是巧了。

    “若如此,芷檀姑娘必也在这张网里,”朝慕云道,“可适当试探于她。”

    夜无垢想了想:“我亲自去。”

    那姑娘很聪明,若派别人去,坏了事可就不美了,还是他自己来办的好。

    久久没听到回话,他一抬头,就看到了朝慕云意味深长的眼神。

    揽芳阁,头牌姑娘芷檀,怎么听怎么香艳。

    “我只是去办事,”他赶紧举手保证,“绝不会怎么样!”

    朝慕云看着夜无垢,似笑非笑:“你也不敢。”

    夜无垢:“……嗯。”

    “我瞧着芷檀姑娘人情练达,冰雪聪明,是个通透之人,”朝慕云垂了眉睫,单手提壶,顾自倒茶,“不会歪缠于你。”

    顿了下,夜无垢突然握住这只手:“你竟然信她,不信我?”

    一脸难以置信,委屈,无辜。

    朝慕云看着这个委屈无赖的小狗,握着他的手一起倒茶,全程端的稳稳,没让他用一分力,茶盏也倒的满满,忍不住笑了。

    “好好好,信你,只信你一个,行了么?”

    “那说好了,最信我。”

    夜无垢没忍住,倾身过去,轻吻了朝慕云眉心。

    男人气息靠近,携着夏夜的风,可能进房间前,他去过厨房一趟,看过槐没熬煮的药汁,身上沾了些药香,离远了几不可察,同处一室那么久,朝慕云都没有闻到,但此刻他靠近,气息交错,这个味道就很明显了。

    药香……

    朝慕云突然想到一点:“我们是不是可以从药下手?”

    “药?”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去揽芳阁时,被老鸨拦住不让上楼,芷檀说了什么?”

    夜无垢:……

    他头扎在朝慕云肩头,抱着人无奈叹气。

    他才不想想旁人在做什么,做过些什么,他眼下只想抱着喜欢的人温存一会儿,为什么这人满脑子都是案子,就不能有会儿他?

    他不说话,朝慕云还以为他忘了,认真提醒:“她说过一句,反正吃了药也睡不着……对么?”

    夜无垢无奈,只得点头:“……嗯。”

    朝慕云思考:“看她习惯了的样子,这种药应该是经常吃的,那日她未上妆,我观她气色不错,厚九泓送回来的消息卷宗里,也言她每日营业都很积极,从未懈怠——她的身体状况应该很好,没有病痛。”

    但凡是病,无论大小,都会对人的身体及精神状态有影响,芷檀看起来非常健康。

    “她似乎不需要吃药。”

    没病没灾的,吃什么药?

    夜无垢懂了朝慕云的提醒方向:“非本人身体需要,那就是别人必要的控制手法了。”

    有人要求芷檀吃这个药,芷檀不能反抗。

    “这件事提醒我们两点,”朝慕云眸底墨色流转,似有光华隐动,“一,别人为什么要控制芷檀,这是什么药,用药的目的又是什么,是下毒蛊伤害她身体,挟制她做她不喜欢,且非常难的事,还是只是警示,告诉她她反抗不了,只有服从一条路?”

    “二,芷檀当时说的这句话,只是漫不经心随口提到了,还是有意而为?”

    这句话,让房间气氛一静。

    夜无垢:“你是说……”

    朝慕云迅速思索:“揽芳阁头牌不是那么好当的,青楼里的姑娘想站稳,靠的绝对不只是美貌,芷檀不仅要知情识趣,聪颖通透,长袖善舞,还得少犯错,尽量不犯错。我之身份并未隐瞒,那日在揽芳阁,老鸨一口一个大理寺大人,芷檀不可能没听到,她不是行事不密之人,为何要说‘她在吃药’的事?”

    这会不会是投诚,有意在暗示,试探?

    在可能隔墙有耳,并不确定对方是否能听懂,是否能帮忙的情况下,她不敢说的太明显,只能隐晦,如若对方能领会到,来日自会去寻她,如若没有,也不过是,她没有这个机会。

    “她不止试探了一次,”朝慕云看着夜无垢,“房间对坐时,她也试探了你。”

    夜无垢脸立刻黑了,的确有,还是惯用杀招——美色。

    差点没让病秧子误会!

    朝慕云捏了下夜无垢手掌,夜无垢立刻被哄了回来,亲了口他手背:“说吧,让你男人做什么?”

    你男人这种话……

    朝慕云第一回听到,稍微怔了下,不过案情更要紧:“我们悄悄的,去查这个方向,芷檀敢那么说,她吃药的事就没有避着人,那药方,药材,便都有查处,你去细查,尤其里面若有特殊不好配的药材……带着查到的消息去见芷檀,若我们猜想的方向没错,她必会配合。”

    夜无垢沉吟片刻:“但如果,她是本案杀人凶手的话,这可能就是故意摆在明面上的饵了。”

    朝慕云:“所以你务必得小心。”

    “我马上着手查,”夜无垢应了这个活儿,“……但本案其他人,也不是没有嫌疑。”

    朝慕云颌首:“比如我那位父亲,说着同王德业不熟的话,一问三不知,但王德业死亡这么久后,我们上门问话,他却仍然清清楚楚记得当日时间线,什么时间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正常人连三天前晚饭吃的是什么,都要好好想一想,甚至想不起来,为什么这么久的事,他能记得这么清楚?

    夜无垢神情更是不怎么好:“你中的泉山寒,也是他弄回你家的,他与江湖中人,必有关联。”

    这老东西背后必有人,只是藏的太深,怎么都查不出来。

    “同理还有胡复蒙,”朝慕云沉吟,“本案中,明确有信息显示,与漕帮走的最近的,就是他了。”

    夜无垢嗤了一声:“什么和康岳只谈理想,风月,不涉官场,不涉利益,骗狗狗都不信,这两个人绝对有猫腻。”

    朝慕云指尖轻轻点在桌面:“你有没有注意到,那日沁雅茶舍,自从康岳走进房间,胡复蒙就没怎么说话?”

    为什么?

    是担心说多错多,还是不能说,不敢说?

    他心里又藏着什么事?他想做,或做了的行动,有哪些?

    “李寸英的死亡时间,我总感觉有些微妙……”朝慕云道,“户部侍郎单于令,本案中一直游离,好似关系并不紧密,我总感觉他身上有关键点,但尚未寻到。”

    “不就是这个?”

    夜无垢刚好翻着卷宗,看到一个地点,指尖按过去:“发现金沙的那个地址,就在这里,是他的产业。”

    金沙是在偏僻河道边,河道不归属于任何个人,但河道边不远处可以耕种的土地,是有主的,按操作方便性来说,倘若埋金之人是单于令,比所有人都容易。

    这还真是意外惊喜。

    “查吧,”夜无垢活动着手指,“一块查,还省的我费两回事了,线索查出来,案子就能破了!”

    朝慕云却想到了更多,眸底墨色铺开,唇角盈笑:“我们的大局,也可以自这里,拉开帷幕了。”

    夜无垢陡然顿住,夜色里,眸子深邃,如寒星一般:“你是说——”

    朝慕云看着他:“你的身份,不是要昭告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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