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

    安娜听到文森特说的话,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她愣了一下,而后轻轻地嗤了一声。

    “你在开什么玩笑?”

    是,她是曾经想过要大步奔跑、穿着男装在海面上航行、驯服一匹桀骜的马、把高贵的发髻拆成乱糟糟的一堆海藻。

    但,那只是曾经。

    “曾经”就是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是已经生了锈却找不到钥匙的锁,是只适合被埋葬在六尺之下的历史。

    她苦心经营了这么久,才好不容易把那个街头卖花、穷困潦倒、气质平庸的商人之女维持成美丽高傲的公爵夫人。

    她才不要为了儿时的可笑梦想就把现在的一切都付之一炬。

    她已经不是那个小女孩了。

    她也再变不成那个小女孩了。

    “那不是可笑的梦想。”文森特很认真地说,“夫人,您现在已经具备了实现它的资格,唔……”

    安娜的针戳了进去,她没为别人缝过伤口,大概是把他弄疼了,手心下的肌肤微微地颤栗着。

    “别说傻话。”安娜目光平静,“更别用这副说教的口吻对我说话。”

    她的语气有些严厉。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她有了好多的顾虑和牵绊,她不能再有任何一点的差错。

    奥兰多的公爵夫人得是完美的,才能跻身那个华丽的、高贵的上流世界。

    安娜语气平静:“你不知道我有多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话一出口,安娜就有些后悔。

    她想,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把这些话都说给他听!

    可是她真的很盼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够成为那样的人,钱、权、人心,唾手可得。

    她不想再过这种战战兢兢的生活,一辈子活在奥兰多公爵的阴影之下。

    他虽然死了,却一直都阴魂不散、无处不在。

    这座奥兰多庄园、那些流血奥兰多家族的血的亲缘,还有眼前的文森特——他的儿子。

    他们的存在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安娜,她依附于他,哪怕她也死了,那也得和他埋葬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

    文森特听到这里的时候眨了一下眼睛。

    安娜捕捉到了这个小动作,她轻轻地笑:“你没见过你的亲生父亲,对吧?”

    他点点头。

    安娜问:“你不好奇吗?”

    文森特便回答:“我听怀特先生对我说起过,他是奥兰多公爵,是王室最为倚重的存在,开创了航海贸易的新风。”

    安娜唔了一声,这没说错,他的墓碑上的确是这么刻的来着。

    文森特微微偏过头:“可我并不知道他现实是个怎样的人。”

    安娜问:“你的母亲从来没有提过他么?”

    文森特摇了摇头:“从来没有过。”

    他顿了一下,微微偏头:“夫人,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安娜的目光闪了一下:“他啊……”

    ——是这天下最无耻的人渣、最下流的恶棍,就算去死一万遍都不足惜!

    但她又想,算了。

    说这些干什么呢?

    她对文森特说了这些东西,说不定会被他以为是在恶意抹黑自己的生父。

    毕竟除了安娜,没多少人见过奥兰多公爵的真面目。

    而她不愿意和文森特产生龃龉。

    因为她需要他。

    因为她想要钱,很多很多的钱,多到足以把这里推倒重建,或者能够另外买一座新的庄园。

    每晚合上眼就是安眠,每天睁开眼就是噩梦。

    “……夫人?”

    文森特的眼睛余光正好够看到安娜微微颤抖的睫毛,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又被钉死在了木桩上。

    安娜感到背上的那些伤口重新开始了火辣辣的疼痛。

    她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将最后一针缝好。

    但她翻了翻针线盒,发现里面并没有剪刀,没法剪掉那些线。

    安娜站起身,书房里没有剪刀,她得去外面找找。

    也借此掩饰掉潮湿的眼角。

    这不是表演,更不是作秀。

    所以安娜一点都不想让别人看到。

    安娜永远都是骄傲的安娜。

    但刚一拉开房门,安娜就被守在门外的怀特先生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怀特先生也跟着被吓到了,但他还不忘了向安娜行礼:“抱歉,夫人,是我唐突了。但我想来看看文森特少爷怎么样了?”

    安娜说:“他很好,但您暂时还是不要进去了,他需要好好地养伤。”

    怀特先生的表情看上去欲言又止。

    ……在书房里养伤吗?

    “我觉得我可以进去看看他,夫人,我学过医术。”怀特先生说,“我甚至为几个病人做过手术。”

    但安娜却不肯移开步子:“他真的很好,他的伤口我也已经帮忙包扎过了。”

    怀特先生闻言,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您为他包扎的吗?”

    虽然在他的印象中,这位公爵夫人的确算得上是和蔼可亲,但因为她父亲闹出的一场大丑闻,令她至今都对私生子的存在厌恶不已。

    还是说,她真的深爱着奥兰多公爵,为了他,甚至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把他的私生子当做亲生骨肉来抚养?

    怀特先生想不通。

    安娜深吸了一口气,她试图转移话题:“我听这孩子说过,您想要借用一下我的书房上文学课?”

    一听到这事,怀特先生立刻把其他事都抛诸脑后,他站直了:“如果可以的话,麻烦您了。”

    “不麻烦,只是您可不许外传,也别把书带走——它们都是我的珍藏。”安娜笑了笑,“至于今天的课,可能还是要取消,这孩子毕竟受了伤。”

    一想起文森特,怀特先生的兴奋才稍稍消退了一点:“对了,夫人,我有事想要请教您。”

    安娜表示洗耳恭听:“什么?”

    “您说文森特少爷从小就被养在乡下,那不知道他受洗了没有?”怀特先生压低了声音,“他首先得是我主虔诚的信徒。”

    而后才能是奥兰多公爵的继承人。

    安娜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她虽然一天三遍雷打不动地把神明挂在嘴边,但她早就已经不再信仰祂,不再尊崇祂。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祂已经和桌布没有什么区别:每天都要用到,但事实上不用也就那么回事。

    于是安娜就忘记了,她其实应该在第一时间就为文森特准备入教的受洗仪式。

    但安娜的脑筋转得飞快,她立刻再度红了眼圈:“我罪该万死,我本觉得这个孩子尚还懵懂无知,所以才不愿意让他踏足神圣的教堂之中——我害怕我主怪罪我没有好好教导这个孩子。”

    怀特先生立刻就相信了这个说辞。

    他一边安慰着安娜一边手忙脚乱地把折好的手绢递出去。

    “我主仁慈,是绝对不会怪罪于您的。祂常说,谦卑者有福,是因为他们必得自省……”

    “他们必得自省,必得忏悔,必得谦卑,他们向我低下头颅,而我必将敞开胸怀接纳。”

    安娜顺着他的话又背了一段福音书。

    怀特先生做了一个祷告手势:““愿神明赐福于您。”

    安娜同样做了:“愿神明赐福于您。”

    啊,就是这样,神明的信徒必须将圣传和福音书背得滚瓜烂熟,然后两个教徒凑在一块,就立刻可以开始考试了。

    但愿文森特足够聪明,能够把这些晦涩难懂的长句全都背下来。

    毕竟当年的她可是花了不小的功夫。

    怀特先生做完虔诚的祷告后,便重新转向了安娜:“夫人,您其实不用担心,教会一定会接纳文森特少爷的,毕竟他的父亲也是那样虔诚的信徒!”

    安娜忍不住在心底冷笑了一声,是啊,多么虔诚,杀死的白发种做成的装饰品都能够堆满一间收藏室了!

    但她的面上还是充满着期待地询问:“那我应该安排个时间让他接受洗礼,对吧?您觉得什么时候最合适呢?”

    怀特先生沉吟道:“等文森特少爷的伤口养好了以后,您可以请玛法拉教会的司铎来挑一个合适的日子,他是个很好的人,是不会说些什么的,毕竟你们都是虔诚的信徒!”

    安娜笑着点点头:“这也要感谢你的提醒,怀特先生。”

    两个人又就着文森特的成绩讨论了一阵,因为今天的课程被取消,所以怀特先生很快就起身告辞了。

    而安娜还是没有找到剪刀。

    她是城堡的女主人,而并非打扫的女仆,她不可能对这些使用工具的所在位置了解得一清二楚。

    她重新回到了书房,文森特正光裸着上半身,白衬衫自他的腰间垂到了地板上,他曲着腿,侧着身体,正借着室内明亮的光线专注地看一本书。

    丝毫不觉背后的伤口被安娜缝得又丑又狰狞,简直惨不忍睹。

    安娜悄悄地走上前,发现他正在看《航海日记》

    这本曾经被她翻烂了之后不得不重新买的一本书。

    因为上课没多久,他的识字并不多,所以文森特更专注于翻阅那上面的插图和一些能够被看懂的数字。

    但安娜的心底还是升起了一种不知名的感觉。

    她从前为了买书连着三天没吃午饭,挨了母亲一顿臭骂,她总觉得这书没什么用,不能吃,不能穿。

    奥兰多公爵虽然给了她很多的书,但他只是因为书比首饰便宜得很多,安娜贴心地给他省了钱。

    所有人都看着她的婚姻、身份和美貌惊叹,却从没有人艳羡过她的书房。

    更别说要提出看一看这些书。

    安娜想在这里找到一点共鸣并不容易。

    因为维多利亚的女人很少有机会读书,而男人们一般不会喜欢和她讨论书上的东西——他们也认为,女人读书太少,谈不出什么有趣的话题。

    没有人能够真正地理解她。

    但现在,文森特正在看她看过的书。

    他的目光认真又专注,并不是因为安娜提起过而一时兴起。

    于是安娜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很有趣,不是吗?”

    她轻声问。

    文森特抬起头:“夫人?”

    “刚刚那一页你翻得有点快。”安娜说。

    文森特有些窘迫:“有些单词和长句我看不懂。”

    安娜跪坐下来,在他身边:“我教你。”

    文森特没有说话,但他的目光里有些惊讶。

    安娜突然想起了他背上的针和线。

    她没找到剪刀。

    “没关系的,夫人。”文森特说,“我可以拉断它,速度很快,不会太疼。”

    安娜沉默了一下,她拎起那段棉线,却没有递到文森特手里。

    她低下头,在文森特惊讶的目光里咬住了那根棉线,用稍微有些野蛮的方式将它扯断了。

    安娜不在乎,只是快速地将它打了结,然后把衬衫给他披上。

    “翻回上一页吧,我教你怎么去读懂那段长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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