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晚,  风中也带着夏天的暖意。

    只是这暖意一多,聚集在一起,久而不散,  便成了闷热。

    室内吹着温度适宜的空调,却依旧无法阻止额间渗出的些许细汗。

    谢拂抽出纸巾给封遥擦了擦额间的细密的汗意,一同擦去的,  还是唇上那抹别样的酒意。

    至此,一切痕迹皆无。

    满桌饭菜几乎未动,夏日的天,饭菜不容易冷,  此时还散发着阵阵热气和香气,都是招牌菜,  或者是一些大众口味会喜欢的菜式,  足以见得点菜的人并不知道一同吃饭人的口味,  便只好选择一些不会出错的菜色。

    谢拂一一品尝过,味道都不错,不过这会儿已经没有刚出锅时的美味。

    但他依然拿着筷子,慢条斯理地吃着桌上的所有菜。

    菜品虽多,份量却并不多,  谢拂吃着,封遥醉着,屋中没有任何人的说话声,他们互不打扰,  仿佛身处在不同世界的两个人。

    谢拂的手机响了铃,他接通电话,  里面传来苏言的哀嚎声。

    “拂哥,  你啥时候回来?上次封家人的案子查到的拐卖链落网,  甄队正要我们加班整理卷宗和文档,我们需要你,你忍心看我们天天熬夜秃头吗?”

    谢拂任由对方哀嚎一阵,才悠悠道:“我在赴宴。”

    “赴宴?哦,你在跟封家的人吃饭对吧,别吃了,赶紧来陪我们一起秃头。”

    谢拂淡淡瞥了屏幕一眼,仿佛通过屏幕正在瞥电话那头的人,苏言莫名其妙在夏夜里感到一阵阴风。

    “还没吃完。”谢拂说罢便挂了电话,丝毫不听对面哀求。

    苏言泄气地看着手机屏幕,没好气道:“我们在加班,他在吃饭,嫉妒使我面目全非,这是什么双标的世道啊……”

    程清清看了他一眼,将手里的文件交给他归档,“淡定点,想想那还是别人请的高档餐厅,是不是更嫉妒了。”

    苏言:“……”

    谢拂并不是敷衍苏言,好吧,就是敷衍,但也是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敷衍。

    挂断电话,他转头看向桌上还剩一半的菜,不知过了多久,轻轻呼出一口气,幽幽说了句:“还没吃完……”

    说罢,他当真继续吃了起来,有条不紊地将所有菜都吃完,他的速度不疾不徐,即便有的菜已经散了温度也不在乎,等到真正吃完,已经过了大半个小时。

    谢拂看着眼前的空碗碟,给自己倒了杯冷掉的茶水,才转头看向依然睡着,似乎要醉去明天的封遥。

    他一边喝,一边看,可一杯茶总有要喝完的时候,等茶杯空了,谢拂不得不将它放下。

    嗅着身边人身上的酒味,谢拂最终什么也没说。

    说不出什么告别,似乎也没必要告别。

    谢拂起身离开,原本被他遮挡着的,由窗外吹来的暖风,没了遮挡,吹打在封遥脸上,微暖,暖得让人额头重新生出了细细汗意。

    门被打开,通风的屋内令那道劲风更为猛烈,将封遥的头发吹乱。

    然而再猛烈也只有这一瞬,当门被关上,当关门的声音传来,那道风也消失得悄然无息。

    唯一留下的,不过是那醉人的酒意和满屋冷清。

    深夜的警局也灯火通明,谢拂回来时,苏言和程清清一个喝浓茶一个泡咖啡,其他几个同事也都精神萎靡不振,眼下明晃晃的黑眼圈。

    “拂哥来了!”办公室众人纷纷来了精神,一个个请谢拂进来且上座。

    “哥,您喝水。”

    “哥,您热不热?我给您把空调温度调低。”

    “哥,您饿不饿?”

    “滚一边去,拂哥刚从餐厅回来,你想把人给撑死吗?”

    苏言请谢拂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谄媚地说:“我那边已经把纸质文档整理好了,就等着归档,拂哥,这查找过往相关案件,联系相关人员的事就交给您了,兄弟我去给您拿饮料!”

    不是他们太狗腿,实在是谢拂太能干了。

    他过目不忘,但凡看过的内容都能回想起在哪里看过,这大大提高了他们的工作效率,不至于重复做无用功,那些需要靠眼力和记忆的工作分给谢拂,完成的速度比他们的工作快多了。

    谢拂也没推辞,很快接手了工作,然而等他完成,其他人都还在忙碌中。

    谢拂起身给自己倒杯水,苏言整个人已经有些迷糊了,努力睁大眼睛,生怕自己看错什么内容。

    熬夜到凌晨三点,他们才陆陆续续完成任务,下班走人。

    苏言仰头揉了揉自己的脖子,“再这么下去,我将来因公殉职的方式一定是伏案猝死,想当年我还发下宏愿,就算要殉职也要在追击犯罪分子的道路上,要是知道我是这种猝死方式,估计得笑话死我。”

    “这有什么,又没有多少人知道你。”程清清看了他一眼笑道。

    苏言:“……”

    这话还真是没法让人反驳。

    “那我写个自传,总有人看到。”他悠悠然喝着茶说。

    程清清看也不看他,“哦,冒昧问一下哪家出版社发行啊?”

    苏言:“……我自己出钱不行吗?”

    程清清点头,“行啊,就怕你钱包不行。”

    苏言:“……”

    “你这人,一天不损我就不行是不是?”

    两人笑笑闹闹。

    谢拂却在听到苏言说自传时顿了顿。

    敏锐察觉到宿主反应的013不由出声:“宿主,你该不会要写什么自传吧?”

    谢拂:“不写。”

    013觉得宿主更令人琢磨不透了。

    虽然它不是人。

    深夜里,封遥坐在车里吹了一路的风,等回到家时,酒意终于醒了不少。

    他缓步朝着家里走去,不想惊扰已经睡着的人,便没有开灯。

    别墅里唯有护栏处亮着一圈灯,还有院子里的树下,同样挂着几盏灯,其他地方都是没有灯的,唯一能带来些许亮光的,唯有月光和其他灯照亮时的余晖。

    封遥刚走进院子,便感觉地上有一处光线不对,似有一团阴影,在月光下,更显得宽大。

    有贼?

    这个点,封父封母早就睡了,渺渺这几天也在封静的陪伴下睡得很早,没有妻女陪伴,独自一人睡觉的高思邈也不会深夜不睡觉在别墅乱逛。

    有贼,这是封遥唯一能想到的答案。

    他酒意瞬间散去,即便面上还带着酒意的殷红,整个人却清醒无比。

    他摸出手机,率先按下了110的电话,只需按下拨号,便能拨通。

    他轻手轻脚靠近阴影,小心走过拐角,却在看见那团阴影的主人时顿住。

    手里的拨号再也按不下去,整个人怔怔望着地上的那人,一时间,空气都变得悄然无声。

    似乎察觉到什么,坐在地上的封静抬头望去,恰好与封遥来了个面对面,眼对眼。

    四目相对间,却是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即便是月光,也足以将封静照得十分清晰。

    尤其她面上两行不知道流过多久的清泪。

    眼泪悄无声息,却在这夜里流了满地。

    “回来啦。”封静仍像从前一样冲着封遥笑了笑,若是不看那两行甚至擦也没擦过的眼泪,怕是还真会以为,与从前别无二致。

    可偏偏,就是有那两行泪。

    “嗯。”封遥轻轻回了一声。

    “回来了。”

    他想低头,竟有些不敢面对眼前的封静,和她的眼泪,然而终究没低下去。

    他上前两步,“院子里这么黑,怎么不开个灯?”

    封静悠悠道:“开灯啊……那岂不是要看得更清楚了?”

    别人看她看得更清楚,她看自己……同样更清楚。

    她不想看自己的眼泪,仿佛这样她就没哭一般。

    将这些想法压下,她抬头,只看着封遥笑了笑,略过话题:“既然回来了,那就回去好好休息,看你这模样,应该也累了。”

    说话间,她却没有从地上起来,依旧坐在那儿,并未动作。

    封遥想回去,想离开,可怎么也迈不动脚步,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也没想到自己到底能说什么,应该说什么。

    奇怪,他脑子既紊乱又清醒,紊乱于目前的情况,清醒于过往的迹象。

    他看着封静,却依旧只能看见她无声落泪的模样,看不见她的任何想法和内心。

    思来想去,他才出声道:“这么晚了,你也不回去吗?”

    “渺渺她……会想妈妈。”

    封静勾了勾唇,“渺渺很乖的,睡觉也很好,晚上也不会起夜,不会发现的。”

    “她很像我,又不像我,你把她教的很好。”

    封遥不敢居功,解释道:“是所有人的功劳,姐姐也有份。”

    封静却笑了笑,“我知道。”

    “可你教会了她坚毅和勇敢,这是我最喜欢,也最缺少的。”

    她从小便被父母宠爱,喜欢芭蕾,便学了芭蕾,喜欢青梅竹马的邻居哥哥,后来也果然跟对方终成眷属。

    她想要什么,几乎没有没得到的。

    太过顺遂,以至于跌倒时便太过无助。

    她的亲人爱人为了她奔波,为了她努力,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甚至因为难以面对父母爱人,难以面对流言蜚语,难以面对曾经的自己,而选择了自我逃避。

    她是个懦弱的人。

    为什么他们都不敢让她见谢拂,不敢让她想起那些不堪的记忆?

    因为他们都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

    他们不敢有任何侥幸,去赌那或许只有一丁点儿的可能。

    “他们要是知道,一定会很欣慰。”封遥说。

    封静能想到这些,能接受这些,便代表着她已经有面对一切的勇气。

    多年时间,终究也为她打磨了一颗坚韧的心。

    封静却摇了摇头。

    “别告诉他们。”

    “阿遥,过了今晚,就忘了吧。”

    一阵夜风吹来,封静的声音被风一吹,便悄然散开,除了封遥耳中,再没留下半点踪迹。

    “为什么?”泛着光的镜片下,尽是封遥的不解,“姐,爸妈姐夫他们都很爱你。”

    “我知道。”封静微微一笑。

    她知道他们爱她,知道自己无论怎样,他们都会无条件接受她。

    可她也知道,他们最想看到的,就是她无忧无虑,幸福美满地过完一生。

    他们希望她的幸福没有丝毫丝毫阴霾,不会时刻会想起从前的阴影,不会为了他人的罪恶而伤害自己。

    封静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告诉他们,但她知道,父母已经老了,他们没有太多时间,也没有太多精力去为她操心。

    她希望他们的余生过得安心,不至于走时还要担心她,不放心她。

    她长大了,不再是需要父母保护的孩子。

    他们用一生爱她,寻找她,守护她,在将来的时间里,她也同样希望,自己也能守护他们。

    她爱他们。

    或许这种爱的方式不够正确,太过主观,但这是她所以为的,最好的方式。

    “那你为什么哭?”封遥走近她,温声问,“姐,你为什么哭?”

    月光温柔地洒在大地上,同样洒在人身上,明明没有温度,封静却觉得自己仿佛披了一件温暖的阳光被,令人昏昏欲睡。

    “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因为她自己也没想过。

    就是想哭,便哭了,为什么哭?那原因,谁又能说得清呢?

    或许是为自己坎坷的前半生而怨恨,又或许是为自己后半生的幸福而感动,又或者……是因为她所见过的那些人

    那玄而又玄,复杂无比的情绪涌上来,她便忍不住哭了。

    她想哭。

    封遥给她递出手帕,轻声道:“别哭了。”

    “哭多伤身。”

    “既然是为了爸妈他们,那就更要好好照顾自己。”

    封静转头看了看,笑着接过手帕,却在拿过它时嗅到它沾染上的主人的酒味。

    想到今晚封遥原本是去跟谁吃饭,封静的神色不由微微变幻了一瞬。

    封遥似乎也想起来这件事,向来冷静的神色染上了一抹异样。

    “之前渺渺的事,要感谢他们。”封遥解释了一句。

    封静笑了笑道:“我知道。”

    她知道,她很多都知道。

    可她本不该知道。

    从前他们接谢拂过来时,就没告诉过她,后来谢拂的事解决得悄无声息,她更不应该知道。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那天看到谢拂时,有些事似乎就到了她脑子里。

    玄而又玄的感觉,让她似乎想明白谢拂为什么会出现,又为什么在过去没出现。

    那个孩子……

    她其实都要不记得当年的他是什么模样,现在想起,脑海里出现的,也只有那天看见的一张侧脸,和一个背影。

    “姐……”封遥似乎想说什么,然而这一声喊出口,又被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堵住,一时间只觉得喉中梗塞,发不出任何声音。

    封静站了起来,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回去吧,很晚了,再不睡,明早会没精神。”

    说罢,她当真转身就要上楼,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看着她的背影,封遥心中忽然有种冲动,这种冲动压过了其他情绪,令他冲着封静的背影喊出口。

    “姐,你……恨他吗?”

    明明不该问,他却忍不住想要问那么一句。

    他想知道,想起一切的封静,对那人到底是什么感觉。

    而他又要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封静的眼泪不知在何时停了下来,她站在原地半晌,所却始终没什么动作。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微微低头,轻叹了一声。

    低哑的声音轻得听着有些模糊不清。

    “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

    谢拂不是她第一个孩子,在他之前,她还生过两个女儿。

    明明怀着的时候恨不得将她们打掉,可当生下来看着她们连眼睛都没睁开就被溺死时,她竟也是痛的。

    现在想起,她对那两个孩子也没有怨恨,有的只有希望她们下辈子投个好胎的愿望。

    可对谢拂……

    她既做不到毫不留情的恨,也做不到纯粹的爱。

    思来想去,她最终微微侧头,对封遥轻声道:“我太累了。”

    “我活了四十多年,遇到过的人不算多,可仅有的那些,就让我倾尽所有的感情。”

    “我已经分不出多余的爱恨给他了。”

    他们母子不是母子,仇人也不算仇人,最合适他们的关系,应该是互不相干的陌生人吧?

    封遥远远望着她的背影,竟觉得从她身上,已经找不出失忆时的封静的影子了。

    她想起了一切,也要背负一切,可她依旧走得那么坚定。

    这是她选择的道路。

    然而在第二天,封遥看着笑容灿烂地跟渺渺一起跳舞,送她去学校的封静时,才明白一个人的力量能有多强大。

    封静被很多人爱着,他们的爱化成保护她的盔甲,令她变得强大,更让她有力量反过来守护那些爱她的人。

    爱的力量,在传递中便得越来越强。

    “你说什么?”甄满江觉得自己可能耳背了,不然他怎么会听到谢拂提出这么莫名其妙的要求?

    他语气复杂道:“如果我记得没错,你上的应该是警校,而不是什么文学院?职业是警察而不是作家?”

    “但这并不代表我不能写书。”谢拂坐下来,语气平静,态度自然,仿佛他一个刑警想要写一本书不是什么特别的事。

    甄满江点点头,“是没有规定,所以你想改行了?”

    谢拂摇摇头,“不改。”

    他可是打算在这个职业上干到死的。

    “我写的东西可能会涉及警方处理过的案件,不过您放心,我会做好保密工作的。”

    这才是他过来报备的原因。

    不过,即便他报备过了,想来之后写出来也是需要通过审核的。

    上辈子写了几十年书的谢拂并不担心这一点。

    谢拂刚向甄满江报备完,他要写书,还是写的关于警方的书这件事便被传遍了整个刑侦支队。

    不少人都来问谢拂是不是真的,他要写什么,写出来有人看吗。

    其反应最大的还是苏言,别人或许还会因为畏惧谢拂的冷淡而不敢靠近,可他却不会。

    接下来好几天他都追着谢拂问他要写什么,会不会把他也写进去,苏言希望谢拂把他写得更帅一点,神秘一点。

    程清清毫不客气地泼他冷水,“拂哥就算能写,那也不能胡编乱造啊,你想要耍帅想要神秘,那也要你真是那样啊。”

    果不其然,苏言又跟她互怼起来,两个人演完了整部戏。

    谢拂视线在两人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013用它跟着谢拂走过几个世界的眼睛发誓,这两人一定有戏。

    果不其然,两年后,苏言和程清清的婚礼邀请了警局所有同事。

    谢拂到场的时候苏言还有些小嫉妒,因为对方再怎么穿都比他帅。

    但他可不敢把嫉妒表现出来,谢拂升职了,现在是他们支队队长,他的顶头上司,这要是被上司穿小鞋,他的日子可能会过得比黄连还苦。

    见到谢拂到场,他还要赔笑见礼,私下里却不满道:“老大,你就不能低调点,让我今天出出风头吗?”

    谢拂看了看自己穿的全身上下加起来还没两百块的行头,“你要我去做乞丐?”

    苏言:“……”

    这让他还能说啥呢?

    敢让顶头上司穿乞丐装,他怕不是不想活了。

    最终他讪讪闭嘴,躲到了老婆身后。

    “总觉得老大更年期到了。”

    程清清白了他一眼,“他不是一直在更年期吗。”

    四目相对的两人:“……”

    苏言小声建议:“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给老大介绍个对象什么的?”

    程清清同样小声地回他,“这是甄队以前的工作,现在他已经升职被调走,逢人还被人提起这失败的说媒经历,据说已经成了他职业生涯的耻辱。”

    苏言:“……”真惨。

    行吧。

    既然这一样做不到,那他们就努力克制,不要在老大面前秀恩爱,否则这单身太久的人狠起来连他们也不放过。

    之后,两人在警局格外低调,低调到警局都有人询问他们是不是离婚了,两人才知道他们刚结婚不久就婚变的传闻已经传遍了警局。

    苏言、程清清:“……”

    两人对视一眼,纷纷一个意思: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013整个团子都在自闭中,它看着正在用电脑啪啪啪不断打字的谢拂,语气有些幽怨,“宿主,你不是说不写书吗?”

    谢拂手上的动作甚至都没停顿。

    “如果我没记错,我说的是不写自传。”

    他从来没说过自己不写书。

    013自己误会而已。

    013:“……”

    它觉得宿主几个世界别的没长进,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强了。

    他现在写的东西跟自传到底有什么区别?

    是的,谢拂没有写自传,他只是在以“我”的口吻,写他在刑警生涯里遇到的所有案件。

    可他贫瘠的一生里,刑警生涯里的案件几乎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了。

    这些写完,跟写一本自传到底有什么区别?

    哦,还是有的,名字上的区别。

    这本书不叫xxx自传,而叫《犯罪笔记》,而它也文如其名,其中写的都是第一人称,日记类的形式。

    但谢拂上辈子好歹写了几十年的,什么起承转合,迭起,跌宕起伏,悬念丛生,他都拿捏得炉火纯青。

    以至于虽然是本日记形式的,也拥有众多读者。

    是的,谢拂并不是私下悄悄写,而是把它发表在了网站上。

    虽然是真实的,但谢拂从未提过任何一个人名,从没暴露过任何人的身份,将保护得极好。

    他没签约,没上任何推荐,全靠自来水和读者推广,也拥有了不小名气,网站发过签约邀请,谢拂拒绝了。

    “这本书什么都好,就是更新太慢太慢了,有时候好多天才更新几章,还时不时断更,最可怕的还是它虽然更新龟速,但还是有无数个我这种冤种愿意追更,作者大大,低头看一看你嗷嗷待哺的读者们啊!”

    谢拂看见了,然后不改。

    笑话,他又不是天天办案,没案子的时候他总不能虚构。

    于是他在文案上添加了一句话。

    【本文属于真·跟作者比命长系列,慎入。】

    如此,再入坑的想来也能接受了。

    虽然读者们看到了这句话,但都没当回事,还觉得作者真幽默,然而过了一年、两年、三年……

    这本文依旧保持着那种时快时断的更新速度,且字数越来越长,但作者依然没有签约没有入v没有完结的架势,有读者傻眼了。

    不……不会吧?

    他们不会真碰上个跟作者比命长的文吧?

    有人不信邪,继续追更,然后陷入了跟老读者同样的迷茫中。

    这本书一直写,一直更新,更了许多年,或许谢拂应该感谢网站这么多年都没倒闭,否则他还要转换阵地,麻烦。

    它的更新速度也一直是龟速,文案上的话从未变过,期间读者来了走,走了来,虽然有读者受不了他的更新怒而弃文,但有更多读者被它吸引来。

    谢拂也不介意,无论有没有人看,无论看的人有多少,他都保持着那样的速度不变。

    很早之前就有出版社跟他联系,希望能授权出版。

    可谢拂一律拒绝了,拒绝的理由还都相同。

    “这本书要我死后才会完结出版。”

    一句话将不少出版社吓得不轻,以为谢拂写刑侦写多了给自己制造了个什么结局。

    谢拂态度坚定,有的出版社被吓跑了,有的却还想争取一下,表示可以先出版前面写完的章节。

    本来很多出版书籍都是这么做的,没写完也没关系,只要前面写好了,照样卖,尤其谢拂写的是刑侦,一个案子一个案子分开,在分册方面更有优势。

    谢拂依然拒绝了,给出的理由却是:“我有一篇前言会在完结的时候发表。”

    出版社负责人:“……”

    “如果我没记错,完结后的结语应该是后记?”

    “可如果它本该在之前看,那就是前言。”谢拂坚持这么认定,并且不改。

    “现在他们看的是,等看了前言,说不定就变了。”

    虽然没能跟出版社达成合作,但谢拂还挺满意他们的勇气和态度,于是很友好地表示:“如果它完结后你们还感兴趣,到时候可以找一个人,问他要版权出版。”

    谢拂给了出版社一个名片。

    出版社负责人想了想谢拂的年龄,想了想自己的年龄,觉得自己应该会是“跟作者比命长”的胜出者,于是愉快接了这个名片,等着几十年后这本书完结,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努力经营自己的出版社,争取在这本书完结之前不倒闭。

    好吧,他求了谢拂这么久,如今好不容易打败所有竞争者,却还是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目的,这让他有些执拗地赌起气来,非要办成这件事不可。

    他决定就算以后出版社亏本也要努力经营下去,直到《犯罪笔记》完结为止!

    自己会比封遥先死,谢拂一直这么认为。

    他这一辈子,大半时间不是在追捕犯罪分子就是在追捕犯罪分子的道路上。

    他或许会寿终正寝,又或许会在某一次的办案中英勇牺牲,他不介意,因为这都是他预计过的结局。

    可即便给自己预订了这样的结局,谢拂也没有停下自己工作的速度。

    这些年来,他的职位不断上升,然而无论升到怎样的职位,他都努力为自己争取出警亲自上阵与犯罪分子斗智斗勇的权利。

    他曾经的上司早就光荣退休,知道他在工作上还是这种老样子,深感自己当年的努力真是喂了狗。

    早知道谢拂是这种德行,他当年绝对不费那个精力做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可话虽如此,每周打电话关心谢拂死了没的人也是他。

    大概在他眼里,谢拂就是个孤家寡人,除了他,也不会有人关心他的死活,死了除了来参观的小学生外,都没人来送花祭拜的那种。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谢拂的作死行为,这位前上司也跟谢拂一样,觉得年长二十多年的自己或许会活得比谢拂还久。

    因为小七,谢拂努力学会接受别人的感情,努力学着回应。

    可除了小七,他对其他人都效果欠佳。

    不过即便他很难回应,却也不会拒绝他人给予的好意和关心。

    他做不到真心回应,却可以做到认真对待。

    这也导致了退休的老上司打电话来唠叨时他不得不听耐心听完,听一回,两个小时也就这么过去了。

    他在后台存了一张稿子,那是在《犯罪笔记》开始之前就写好的前言。

    但是很多年过去,他每天都调整它的发表时间,永远都在明天,明天又明天,直到他再也没有调整时间的机会,它才会发表出去。

    因此,这篇前言的第一句话就是:【当大家看到这篇前言时,就代表我已经不在了,恭喜各位跟作者比命长的读者,你们赢了。】

    话很欠打,但谢拂毫不在意,毕竟被别人看到的时候,他都已经不在了。

    就算他在,他也不会在意。

    这个世上,他唯一在乎的,从来也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封遥退休后,就待在家里并不怎么出门,公司已经交给渺渺,渺渺都已经到了中年,生了一儿一女,婚姻美满,生活幸福,再也没有比她更圆满的人。

    “舅舅,我妈说今年中秋不回来了,她一个人待在西山那边,人老了,懒得挪窝。”渺渺坐在封遥身边说。

    “她不想动,那你就带着孩子去看看她。”封遥晒着太阳,没睁眼。

    渺渺其实是想问他去不去,但看封遥的态度,想来他是没想去的。

    不过也是,墓园附近是什么好地方吗?她妈时不时去住十天半个月也就算了,舅舅要是还去,那他们干脆一家人都搬去好了。

    自外公外婆和爸爸走后,妈妈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渺渺想好好照顾她,可她总要去墓园陪外公外婆和爸爸。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想陪在他们身边,才安心。”这是封静的话。

    每回见到渺渺,封静都会温柔又满足地看着她笑。

    “你要好好照顾你舅舅啊,他把你教得很好。”

    是太好了,好到封静满意又羡慕。

    她知道,封遥是在把渺渺当做她或者……那个人在补偿。

    她知道,在自己爱着父母丈夫同时,封遥则在用属于他的方式爱着别人。

    他们的一切都在渺渺这里结束。

    她是被上天眷顾的人,也是被所有人爱着的人。

    封遥安心过着自己平静的退休生活,直到某一日,这种平静才被打破。

    “这是什么?”封遥接过管家送来的一封信,不太明白现在会有什么人还给自己寄信。

    信封很普通,没有任何文字和标签,也没有署名,若非是点名送给他的,恐怕他都要以为别人送错了,因为在封遥的退休生活里,可不包括跟莫名其妙的人通信。

    然而当他打开时,不过看到一个开头,便整个人都怔住。

    他慌忙起身,快步跑回自己的房间,他已经许久没用这种速度,以至于忍不住喘着粗气。

    等到了书房,他在抽屉里、书架上找了许久,才终于从某个角落里找出一张纸。

    不,准确来说,应该是一张书签。

    上面的笔记早已经泛黄,甚至有些模糊,封遥却依旧记得它们的模样。

    他将这封信与书签对比,看着上面如出一辙的笔迹,心中酸软无比,一时久久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按照信上所说,找到了网站,找到了那本文。

    他顾不上看文下评论区的炸锅,直接翻到目录的最后一页。

    它的标题写着:前言。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书签和信纸上,便砸下一滴滴水珠。

    它们大小一致,似是汇聚而成,坠落砸下,若是有人去尝,便能尝到那水珠带着苦涩的咸味。

    水珠滴落在纸上,本就模糊的字迹被晕开,墨迹与水珠汇合在一起,再也分不清。

    它还有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眼泪。

    【当大家看到这篇前言时,就代表我已经不在了,恭喜各位跟作者比命长的读者,你们赢了。】

    欠打的这一句放在最前面,可封遥却没有丝毫笑意,也没有任何恼怒,有的不过是迅猛而来的汹涌痛意。

    它们像针刺,又像铁锤狂砸,可到底是怎样一种痛,他也说不清。

    他甚至顾不得模糊的双眼和颤抖的双手,直直继续滑动看了下去。

    【我叫谢拂,是一个普通人,除了有一个难以启齿的身世、有一个奋斗一生的职业生涯、和一个不能说的心上人外,其他都很普通的人。

    我出生在一个封闭山村,生父全家都是罪人,生母全家视我为仇人,我的存在就是原罪。

    别误会,我不是在试图博取同情,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虽然他们都不爱我,认为我的存在是罪孽,但我依然好好活着,活成了一个大众意义上的“好人”。

    为什么要加个大众意义上?

    因为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回顾这一生,我办过七百多件大大小小的案子,手下杀过无数罪人,也救过无数无辜的人,如果世上有功德这一说,相信老天爷不会对我太吝啬。

    可我依然说,自己不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

    你们眼前的这个“好人”,只是他把自己包装、修剪过后的模样。

    事实上我对恶人缺乏发自内心的痛恨,对无辜的人缺乏真情实感的同情。

    我只是单纯拿着一把剑,执行着“惩恶扬善”的命令。

    你们可能想问,为什么我会这么做,我大可以做一个碌碌无为,不好不坏的人。

    其实答案很简单,之前就告诉过你们,因为我要做一个大众意义上的“好人”。

    我出生于恶,却努力将自己分到善的阵营,只有这一个目的。

    写下这篇前言,其实只是想告诉大家,我真的是个“好人”,而这个“好人”,有几个愿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实现。

    平生有三愿:

    一愿山河无恙。

    二愿世间无罪。

    三愿——爱我者,无罪,亦无愧。】

    愿你爱我无罪,是我此生爱你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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