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通明的院子里, 姬书意被人踹倒在地上,被绳子束缚着的情况让他想挣扎着起来都不能,心知自己越反抗, 别人便越高兴的心理,姬书意没有过多挣扎。
何况,中了一枪,正在流血的腿也让他无力挣扎。
姬书意唇色发白,额头冒汗, 身体因为疼痛而不自觉轻微颤抖, 夜色下,黑色的长裤看不清什么伤口, 可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却仿佛萦绕在鼻尖, 久久不肯散去。
可他即使不挣扎,那只能坐在椅子上, 被人推着出来的许班主也根本不能亲自做什么。
“又见面了, 姬先生。”许班主还能露出个笑脸, 仿佛之前要人活捉姬书意的不是他一般。
他看不清姬书意的模样,却也闻到那股血腥味, 又在自己找来的人那里听说了经过, 知道姬书意受伤,心情畅快。
姬书意咬了下唇瓣,忍住疼痛,轻笑一声道“距离上次见过许班主不久……却不知道许班主已经病得这般重。”
许班主脸色更差。
许家班能在北京安定下来,背后当然有人支持,平时他也能借对方的力, 但近两年他明显感觉到对方对他的态度有些微妙, 许班主怀疑戏班里已经有人投靠, 有了更年轻的,可以代替的人,他的作用就没那么大了。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借助于对方,谁知道在发现他没用后,率先被代替的,会不会是他自己。
正因此,他手里能用的人不多,这是他最后的手段,他也不想用在姬书意身上,但是莫名的,他就是觉得要弄死这人,心中的愤怒与恨意来得他自己都莫名其妙。
但,管他呢,既然讨厌这个人,那就让他消失就好了。
“不劳姬先生担心,先生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许班主不想轻易放过姬书意,不过一个戏本先生而已,即便真的出了事,那又怎样?
没人会为他跟许家班对上,没人会为他讨回公道,一个再也不能给梅家班利益的人,梅家班就算想要报复许家班,那也要掂量掂量这划不划算。
梅家班好不容易眼看着有起来的可能,如果为了给一个死人而葬送现在的大好风光,那他笑都能笑醒。
“把他关进柴房,好好招待,要是明早就死了,你们用自己来赔上。”
“是!班主!”
“玉姐姐,我的人收到消息,师父要把戏班传给朱师兄!”一个小姑娘急匆匆跑来,偷偷在一个模样看上去二十多岁,既有年轻的靓丽,也有成熟的风韵,正是女人正好的年纪。
闻言,女人双眼微眯,“消息可靠?”
“应当可靠!”小姑娘低声说,“最近师父总让朱师兄办事,今晚听说还把朱师兄叫去说话,还赏了东西。”
“呵!铁公鸡还拔毛了?”女人眼中闪过不屑,小姑娘却知道,她已经把话听了进去。
“玉姐姐,怎么办?师父要是当真把戏班给朱师兄,咱们又该如何是好?”小姑娘面上的忧虑如有实质。
女人唇边勾起一抹弧度,“放心,他不会。”
“为什么?我瞧着师父他最近谁都不亲近,只亲近朱师兄,难道不是因为对他青睐有加?”
那是因为他蠢。
女人心中冷笑。
她起身开门走出去,玲珑修长的身材走起路来摇曳生姿,“早点睡,睡一觉,什么烦恼都不会有了。”
当晚,许班主心中大安,躺在床上安眠,半夜醒来,惊觉自己半边身子发麻,使不上力。
“来人!来人!”
有人推门进来,听到许班主在喊人请大夫。
然而却始终未有人应。
“你聋了吗?”许班主怒斥。
“师父,大夫已经来过,说您年纪大了,不小心中风,给您开了药,我刚刚才把药熬好。”
她端着药碗走来,药味萦绕在许班主鼻尖,却令他不安。
“是……是你?!”
“是我。”女人喂他喝药,“师父,我四岁到戏班,从十二岁起就伺候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走后,把戏班留给我,不过分吧?”
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将戏班的归属决定,药被喂进许班主嘴里,他已经明白了,让他被放弃的人就是她,甚至他的病重也极有可能是他的手笔。
“小朱太蠢了,被您教得指哪儿打哪儿,现在就算得到什么,以后也会丢掉。”
“还是我好,您说呢?”
许班主想说话,却始终没能发出声音,他之前吩咐人,明早要看到姬书意还活着,可这还没到明早,他便已经发不出下一个指令。
姬书意躺在地上,疼痛令他头晕却睡不着,脑子里不由自主想到谢拂。
想对方在做什么,周围安全吗,想他以后会不会遭到报复,又或者走上报复之路。
许多念头在姬书意脑海中浮现,却独独没有怎么逃出去。
以他受伤的状况,想要逃出这几乎谁都不是什么好招惹的地方,几乎是痴人说梦。
即便面临如今的境地,姬书意也并未畏惧死亡。
只是有些遗憾,不能活到十几年后,不能见到那些人,见到他一面。
正这么想着,便听见柴房门被人打开,他心生警觉,神经紧绷,却在看到来人是全都化为了浓浓的意外和茫然。
片刻怔愣后,他警惕看了眼四周,听了听外面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声音中不自觉带上了一丝严厉。
谢拂视线在他腿上的伤口,还有面上能看见的挨过打的地方看了看,昏暗无光的环境下,他的眸色沉了又沉。
解开绳子,他扶起姬书意,“许家正忙,有人放我进来,我们走。”
“许家……”
“许班主出事了,他们现在没功夫搭理我们。”
谢拂扶着他出去,见外面果然没人,只有后门有人守门,已经被人打晕在地上。
姬书意看了看,这是谢拂做的?
如果是真的,那他之前说要杀了那些人的话,或许也不是说说而已。
“许家出了什么事?”不知为何,他心里竟生出一种这是不是也与谢拂有关的想法来,可是怎么可能,这孩子就算再有能耐,又怎么能操控许家的人?
“和我们无关。”谢拂不想说,他知道,就算把许班主的事告诉姬书意,对方也并不会畅快高兴,“你只要知道,以后他不能再兴风作浪,许家也会易主,不会再有人找我们麻烦就好。”
谢拂前段时间便开始着手这事,打蛇要打三寸,既然有人视他们为眼中钉,为了自己心安,当然只能解决对方。
只是略慢了半拍,而这慢的半拍,便让姬书意受伤至此,他心情很差,面上的平静都是因为在姬书意面上,才伪装出来的。
堂而皇之地离开许家班,谢拂便带着姬书意去医馆。
半夜敲响医馆的门,对方显然并不高兴,然而这种不高兴在看见姬书意腿上的枪伤时便当即顿住,收敛不少。
再仔细一看两人,发现还是熟人,心中一松,态度也自然和煦了不少。
“怎么是你们?又受伤了?还有枪伤?”
姬书意不想徒增麻烦,随口说了一句,“路上遇到了疯子,不小心伤的。”
世道正乱,外面时不时出些意外也是正常,大夫没再问,一边为他清理伤口,清理完又把脉,谢拂便安静地在他身边帮忙打下手。
大夫要纱布,他就递纱布,大夫要钳子,他就递钳子,大夫额头冒汗,他就帮忙擦汗。
等到子弹被取出来,伤口也包扎好,大夫这才注意到身边的谢拂一般。
“你这孩子,做事还挺认真干脆。”他笑着夸了一句。
姬书意取下嘴里的毛巾,谢拂拿着干净的毛巾给他擦汗。
姬书意认真看了看他,忍着疼痛笑道“那您看,他在您这儿做个学徒如何?大夫可看得上?”
谢拂给他擦汗的手一顿。
姬书意没再看他,认真看着大夫。
大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谢拂,笑道“只怕是他看不上。”
谢拂明显就对学医没兴趣。
“哪里有他看不上的份儿,多学点本事傍身,才是立足之本。”姬书意还没放弃刚刚生出的想法。
希望谢拂留在医馆当学徒。
谢拂为他身上的伤痕涂药膏,下手略重,姬书意没忍住“嘶”了一声。
“疼还不知道少说话,省点力气。”
姬书意“……”
自己刚刚死里逃生,就是这种待遇吗?
看谢拂认真给他揉伤口,涂药膏的模样,姬书意又不由失笑。
后知后觉涌上后怕的情绪。
如果今天他就这么死了,会给他留下多大的心理阴影?对他的未来造成怎样的影响?
姬书意没敢深想。
他抬手捏了捏谢拂比起刚认识时长了不少肉的脸,笑道“嗯,不错,摸起来果然舒服许多。”
谢拂“……”
他抬眼看了眼姬书意,令后者觉得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写满了无语和无奈。
将药膏涂抹完,姬书意的腿也被包扎好,大夫给了根拐杖,他杵着拐杖往外走。
“下次不要再这么冒险。”
“没有把握才叫冒险,我没有。”
“……那我换个说法,下次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
“你做的不危险吗?”谢拂两句话便让姬书意缴械投降,无言以对,“跟失去你比起来,什么都不算危险。”
接下来的日子,姬书意都在家里养伤,得知他受伤后,梅班主送了不少东西过来,就连薛三少爷,也来看过姬书意几回。
每每有人来时,姬书意都有意将谢拂推到人前,让对方发展人脉。
然而每每谢拂都只是默默低头做事。
知道谢拂并不简单,也并不排斥交际的姬书意从生气到不解,他不明白,为什么谢拂不接受这些。
谢拂的理由却很简单,“你在托孤吗?”
姬书意顿住。
“因为你觉得自己要走了,所以要托孤吗?”
谢拂直白道“我不喜欢。”
仅此而已。
陪姬书意养伤期间,谢拂也没忘记关注许家的事。
自那日后,许班主便再也未出现在人前,若非有人去看过他,说不定就被别人认为许班主早就没了。
许家班最近一直闭门不演出,内里斗得厉害,连外人都知道,梅家班的人都在看好戏。
而这场内斗并没有持续太久,等到其他人斗得差不多了,许家班的大师姐才出手干脆利落将其他师弟师妹们打压下去,损耗严重的他们当然不是大师姐的对手,很快,许家班又恢复了平静,不,应该说比以往许班主主持时更平静。
只是那些事,都与谢拂无关,关注过后便也过了,他的注意力开始全都放在姬书意身上。
姬书意的伤口没好。
不仅没好,似乎还有一直溃烂的趋势。
伤口溃烂,在这个世界无疑是非常危险的。
大夫看过许多次,每次都将腐肉砸掉,认真上最好的药,却仍然没办法,就好像……就好像这些药没有效果一般!
大夫百思不得其解,姬书意同样不解,只不过他比大夫更淡定一点,即便伤口一直不好,面上也依旧淡定如常,似乎并不担心伤口一直溃烂下去,直到他整个人的免疫系统崩溃,迎接死亡。
“大夫,麻烦不要对外说我的事,尤其是跟我来的人。”
“好。”
然而大夫答应也没用,谢拂整天照顾姬书意,又怎么会发现不了姬书意的情况。
看着姬书意的伤口,谢拂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陷入了沉思。
姬书意将裤腿放下,把伤口遮住,“害怕了?”
谢拂抿唇,“没有。”
“不用瞒我。”
谢拂抬头认真看着他,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
“真没有。”
姬书意仔细分辨,确实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对。
事实如此,谢拂没有害怕,也没有难过,只是有种心中巨石落下的尘埃落定。
早知有这么一天,如今真的到来,知道它到来的方式,他反而安心许多。
谢拂知道,姬书意不可能一直留在这儿,这个世界没有他的位置,他能留下来,是因为恰好占据了本来在《民国遗事》中一笔带过,甚至并未正面出现的“恩人”角色。
这个角色是原主前期的恩人,虽然没明写,可逻辑中他理应存在,而姬书意恰好取代了这个逻辑上存在,实际上什么描写都没有的角色。
他只能存在到“恩人”理应离开原主的时候。
而现在,时间到了。
事实上,在姬书意和梅家班搭上关系时,他便应该完成任务,功成身退。
即便是作者,是这个世界的创世神,姬书意也无法违抗命运的安排,只能被动接受。
但这个世界也不会真的伤害姬书意,所谓的伤,应该不会对真正的他造成伤害,等他回到现代,依旧是好好的。
虽然面上不显,但对于姬书意受伤这事,谢拂始终耿耿于怀,每每看到姬书意伤口,为他上药时,只有不断去想这一点,他才能压下心中生出的戾气。
如今发现这竟是姬书意离开的契机,谢拂竟不知是该有何想法。
事实上,在发现自己腿伤的情况后,姬书意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个世界有什么问题。
自己写过的内容,还不算久,他也记得清楚,只是一时没联想到什么,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无论他会不会死,无论他能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在他离开之前,他都要将谢拂安顿好。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他早就发现谢拂并非是什么心地善良温柔可爱的孩子,或许是多年的乞丐生活,让他见惯了世间冷暖,对世界的善意有限,更多的是无所谓和冷漠。
他不知道这样的谢拂会在他走后变成什么样,但他想要尽可能让他好好的,在这样一个世界,他相信谢拂拥有努力生存下去的能力,但缺乏一点对世界的包容和接纳。
就算做不到,即便是伪装,也要尽可能让自己正常一点。
对此,谢拂不是很赞同,“你觉得我不正常?”
“不。”姬书意看着他,“我只是觉得,你或许可以更普通一点,不要太特别,太不合群的人,不会受欢迎。”
就像他,从小到大都不太合群,在别的小孩儿喜欢凑在一堆玩游戏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在看书或者做作业,长大后,在别人都在享受活泼愉快的学习生涯时,他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未来准备奋斗的路。
不,不应该说奋斗,他只是喜欢而已。
喜欢创造一个个世界,喜欢写出纯粹属于自己的故事,喜欢想象那些故事里的人在另一个世界真实存在。
只要这么想着,他便觉得高兴愉快且满足。
曾经的同学进入职场,为生活为事业为家庭奋斗,谈谈恋爱相个亲,建立婚姻,生个孩子,成为这个世上无数人中的一员,成为人类轮回中的一环。
平凡且普通。
只是这样的平凡和普通也没什么不好,它们也代表着安定和幸福。
那是姬书意所没有的。
他的世界很单调,又很丰富。
他父母已经不在,亲戚关系疏远,朋友几乎没有,也从未有过组建家庭的想法。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明明从未后悔过,可当面对一个与自己相似的人时,却依旧希望对方能和自己不一样,希望他能平安幸福。
姬书意能喜欢谢拂,除了他确实喜欢这个角色外,当然还因为对方与自己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就好像……他自己在这个世界的投影。
此时姬书意明明不知道谢拂的身份,却依旧发现对方与自己的相似,并真诚希望对方不要做另一个自己。
太过特立独行,会被整个世界孤立。
谢拂或许不怕,但姬书意不舍得。
“为了别人的意见和看法而委屈自己,这才是愚蠢的事,既然不过是几十年,任性一点,让自己高兴一点,又能如何?”谢拂不接受他的建议。
连固执都如出一辙。
姬书意心中苦笑。
可他已经没有办法,太短,还是太短,他既见不到想见的人,也看不到谢拂长大,更做不到一直陪着他,跟他一起做一对被世界孤立的人。
种种遗憾都来不及圆满,姬书意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有给谢拂找个靠山,给年幼的他些许庇护。
在心里想遍了这个世界他写过的人,和他认识的人,其中思来想去,竟然只有梅班主最合适。
姬书意心中似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他却没能抓住,等他见到梅班主,并说明来意时,梅班主愧疚自责地看着他,差点没落下泪来。
“都是我害了你……”
如果不是因为梅家班,姬书意根本不会跟许家班有矛盾,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
姬书意并未将此事算在梅家班头上,但他需要这份愧疚。
而愧疚之下,对于姬书意希望他能照顾谢拂几年的请求,梅班主很干脆地答应下来。
“你放心,只要我在,就会给他一口饭吃。”
得了许诺,姬书意放下心来。
而这一放心,让他再无多少牵挂,导致病情加重,没过几天,便昏昏沉沉躺在床上,连清醒都难。
谢拂始终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他,处处周到,姬书意每每醒来,都能看到他守在床边。
一日,姬书意比平时有精神许多,意识也很清明。
谢拂难得出门给他买了豌豆黄,姬书意一一吃了个干净。
姬书意知道自己或许就要走了,或者死了。
他不愿谢拂过于难过,便没忍住透露出一点。
“你知道吗,世界之外,或许还有世界,就如同我们和我写的戏本子。”
他看着谢拂,笑了一下,“你别难过,或许我……会在另一个世界活着。”就如同他来到这里一样。
谢拂握住他的手,在双眼模糊,意识也渐渐模糊的姬书意耳边低声道“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给自己取了一个大名,希望能说给你听。”
“我叫谢拂。”
刹那间,仿佛有无数画面和文字在姬书意脑海中闪过,原本渐停的心跳骤然剧烈跳动了一瞬,只是这一瞬后,便又是更平缓更模糊的动静。
姬书意想努力看清眼前人,想再看一看,却失败了。
最后的最后,他的大脑无比清晰,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彻底衰败下去。
谢拂的熟悉,许班主浓烈到意外的杀意,还有奇怪的伤,似乎都有了解释。
不是他没有机会,而是这个世界从来没有给过他机会。
是它在排斥他,这个由他创造的世界,不允许他继续留下来。
姬书意竭尽全力,也只是微微动了动唇,“原来……”
原来如此……
原来是你……
他心心念念的,其实早就在他身边。
只可惜……
才相知,便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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