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房间里充满了消毒水味, 迷迷糊糊间,姬书意似乎听到了一道女声渐行渐远。
“医生, 28床的病人醒了!”
十多分钟后, 意识清醒的姬书意躺在床上,在医生的检查下,回答医生的各种问题。
在确认一切正常后, 姬书意终于有机会问医生发生了什么。
“医生, 谁送我来医院的?”
医生看了一下他的信息说:“是一个叫夏宁的人送你来的医院,这里有他的电话,我们已经让人联系了他,他说很快就会来。”
“好。”
姬书意目送医生离开, 转头看向床头,那里有他的手机,他按了按,毫不意外地关机了。
拜托护士借来充电器, 插上充上电后,手机终于开机。
看了眼时间, 距离他昏迷才三四天。
在那个幻想般的世界,他生活了三四个月,而在现实中, 仅仅过了三四天。
直到现在, 姬书意都不清楚, 昏迷时,梦里的那几个月到底是真的,还是他幻想出来的一切。
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它的真实性, 却也没有任何证明能够否定它。
姬书意闭了闭眼, 脑海中回想起谢拂的样貌, 回想起对方最后模糊到根本看不清的身影,一股强烈的冲动充斥着他的内心。
——他想回去。
他想回到那个陌生的、糟糕的、并不美好的世界。
那些因为仓促离开,没能宣泄的情绪一股脑充斥在他心里,心跳似乎也因此加快。
谢拂……
谢拂……
这其实并不是他常写的称呼,在那本书里,谢拂这个并没有出场几次的角色,别人对他的称呼一直都只是尊称敬称,只有两个情节,明确写了他的名字。
就连读者都只熟悉他的敬称,不熟悉,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名。
但姬书意知道。
若是这个世上一定要有人将它记得最清楚,那一定是姬书意。
“谢拂……”空旷安静的病房里,只有姬书意虚弱的声音响起,空远幽深,似要随着尾音,遥遥传递到那个虚幻的世界,传到那人耳中。
“谢拂……”
姬书意望着窗外,却也不知在看什么。
他想回去,不做什么,只想喊一声他。
你听。
我喊了你的名字。
“小谢,我答应你哥哥,要照顾你。”梅班主来接谢拂。
他并未问姬书意的去处,也没问他葬在那里,也没说要祭拜,甚至没提过葬礼,仿佛在他的印象中,姬书意早已经下葬。
谢拂收拾了家里剩下的东西,里面还有一本姬书意没写完的戏本。
姬书意习惯写之前就给故事取好名,可这一本他取了好几个名字,都觉得不那么合心意,于是暂时搁置,将原先取的名字当做备用,先开始写故事,只是这戏本终究没等到最终决定名字的那一天。
谢拂提着包袱,跟梅班主进了戏班,渐渐的他发现,所有人对姬书意的印象都在淡化,偏偏他们自己没有注意到。
他们依然记得有个戏本先生救了戏班,让戏班起死回生,记得对方有个弟弟,且拜托他们照顾,但他们记不清姬书意的样貌和名字了。
不是彻底忘记,也不是彻底模糊,而是隐隐约约有个影子,但那个影子似乎是一个缩影,看谁都觉得有一点像,又看谁都不像。
如果不是谢拂特殊,他应该也会和他们一样,将那个人渐渐模糊。
但他却记得,说明这个世界无法篡改他的记忆。
但,也仅仅如此。
“班主,我想学戏。”谢
拂主动找到梅班主说。
“你哥不是不让你学吗?”很好,姬书意是谁给模糊了,倒是他说的事还记得。
“他还希望我能学会一门安身立命的本事。”
“所以你想学戏?”梅班主犹豫,想着自己到底要怎么说,才能让谢拂明白,他这个年纪已经晚了,几乎没可能成为名角。
“不,我只是想说,安身立命的本事我已经找到了,这样的情况下,还想学戏,只是兴趣而已。”谢拂倒是一点也不谦虚。
梅班主:“……”
他大笑,“那你倒是说说,你找到了什么安身立命的本事?”
谢拂将一沓稿子放在梅班主面前,“这是我和我哥一起写的戏本子。”
他将姬书意没写完的那半截故事完善完整,姬书意大约也是想要暗示他,世界之外还有世界的真相,写的故事与之相关,谢拂将之做了些改动,将原本不完整的故事,写得更完整。
梅班主抱着稿子翻了翻,很快,神色便正经起来,心里对谢拂的态度也从一个简单的孩子,变成了需要认真对待的人。
随着他在看,谢拂态度闲适自然地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
最近自己的戏班越来越好,反而许家班出事,梅班主心情好,小日子过得美滋滋,喝的茶都是上好的普洱,味道不错。
“我希望以戏本先生的身份,参与戏班的经营,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找其他戏班合作。”
“这……这……”梅班主心里既激动又打鼓,“这是有关于戏班的大事,只怕其他人会有意见。”
其他人有意见又如何,戏班是梅班主一个人的,只要他同意,将戏班卖了都没人说,这么说,只是他自己没打定主意而已。
“如果有人有意见,你就将这戏本交给他看。”
谢拂视线落在梅班主爱不释手,说话都不忘将它抓得紧紧的稿子上。
在稿子最上面那张,赫然写着三个字——
《鹊桥仙》。
五年后,梅家班因为《鹊桥仙》扬名,彻底恢复祖辈光荣,甚至更进一步,比当年更辉煌。
而外人也知道,梅家班有个专属的戏本先生,写出许多戏本,从此后,梅家班再也不缺好听的戏,许多名角甚至都想唱他们家的戏,也有人跟风模仿,可在原版故事比他们好,种类比他们多,唱得也比他们好的情况下,谁愿意去听劣质的赝品?
梅家班一直被模仿,却从未被超越。
只是对外界来说,这位戏本先生一直很神秘,外人知道的消息很少,只知道是个年轻的男子,且对方最喜欢的戏本子,是《鹊桥仙》。
众人对此并不意外,毕竟《鹊桥仙》的大火,甚至能力压北京从前所有戏,甚至是那位先生后来的戏,也没有它的特殊性。
《鹊桥仙》的名声大过了梅家班,甚至有人已经只知《鹊桥仙》,而不知梅家班,不少人用《鹊桥仙》代指梅家班,这是五年前的梅班主所没想到的。
时至今日,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梅家班在他的手中发扬光大,他做到了。
可这已经不是原来的梅家班,而成了谢拂手中的鹊桥仙。
若是有一天,谢拂要将戏班改名,他都不意外。
不,哪里需要有一天,就现在,戏班里都已经有不少人希望能给戏班改名,甚至还义正辞严地说,这是为了戏班好,为了让戏班名扬四海,成为北京城里谁也无法越过的龙头。
现在梅班主还能假装听不到那些声音,不知道那些想法,可若是日后他们不想再藏着掖着说,非要摊开呢?
梅班主现在就算把谢拂赶出去,也不可能解决问题,只会加剧
梅家班的覆灭,那些被谢拂戏本堆出来的名角,想必也会弃他而去,追随谢拂,届时,谢拂分分钟能建立出一个真真正正属于他自己的鹊桥仙。
梅班主看着谢拂,苦笑道:“我输了。”
他不知道自己后不后悔,也不知道如果有机会重来,他还会不会选择谢拂准备的充满陷阱的道路。
但他知道,梅家班名存实亡,这个名字,迟早会被取代。
谢拂对此并不承认,“没有比试,何谈输赢?”
梅班主长叹一声。
对,没有比试,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落进陷阱。
无论谢拂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但梅班主理解到的却是如此。
“你想要什么?”
谢拂神色微顿。
他想要什么?
谢拂笑了一下。
“我只是,想唱一曲鹊桥仙而已。”
《鹊桥仙》,戏里的两个主人公,即使经历时空的阻拦,即使面临多个困境,最终也克服一切,终成眷属。
那不过是个美梦。
一个只能在梦里见到的故事。
永远成为不了现实。
“你要改剧情?”夏宁觉得自己听错了,可看着姬书意一脸认真的模样,他又觉得可能是自己今天醒来的方式不对,他可能还在做梦。
“只是一个小角色而已。”姬书意微微皱眉。
“小角色?”夏宁轻笑一声,“那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小角色,已经被人给盯上了?听说人家专门就是喜欢这个角色,甚至愿意为此购买版权,不为别的,就为了他,你想改结局,人家可不愿意,甚至出版社的稿子也定了下来,你能改的只有网站上小说里的结局。”
“那也改。”姬书意不管是哪里的结局,只要能改的,他都要尝试改。
于是他无视夏宁的目光,抱着电脑就开始写。
病房里,只剩下呼吸声和敲击键盘的声音。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敲击键盘的声音也渐渐慢了下来,也越来越轻,直到最后,姬书意的手指落在键盘上,怎么也按不下去。
他的视线落在屏幕上那短短只有一百多的文字,只觉得自己从身到心,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
他写不出来。
明明能编许多故事,打过上千万的文字,就连卡文,也能用特殊的写作技巧来化解的姬书意,如今却编不出一个小小角色的结局。
“先喝杯水吧。”夏宁见他脸色发白,整个人冒着虚汗的脆弱模样,心中一叹,给他倒了杯水。
想到这人是怎么进的医院,他又将杯子放在了床头,不在电脑旁。
“明明都已经写完这么久,为什么现在想改结局?”好歹是自己负责的作者,夏宁觉得自己有必要关心一下作者的心理状况。
“……没什么。”姬书意沉默片刻道。
他微微闭眼,脑海中尽是跟谢拂相遇后的点点滴滴。
他笑了一下,颇有些无力道:“我只是觉得,或许我不该随意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想到谢拂会因为自己随意的一笔就经历儿时的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他便生出一股后悔。
一开始淡淡的,淡淡的,可它持续的时间太长,也太深,明明刚开始只有那么一点点,像雨滴,可在悄无声息时,便发展成了一股细流。
从他醒来到现在,一天时间都没过去,这股后悔已经入侵他心里的每一个角落。
姬书意没办法忽略,也不想忽略。
可他写不出来。
跟剧情设定安排无关,而是当他意识到,那个人真实存在时,他便无法再对他的人生做出任何有可能的指导和改变。
当他意识到,自己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让对方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时,他就意识到,自己再也写不出任何有关于他的文字。
“你、我也没不让你改,怎么还要哭了?”
哭了?
他哭了吗?
姬书意没感觉自己会哭,他也很久很久没哭过。
嗯,他确实没哭,只是那样的表情,在别人看来很像哭。
而这样隐而不露的哭,才更令人感受到那仿佛感同身受的感伤。
姬书意一个字一个字,删掉那段没用的废话,关掉电脑。
他自己都敲不下去的文字,更没有人能代替他写出来。
此时此刻,姬书意才深深感觉到无望。
明知道结局,却什么也做不了,他看着那本早就标上了完结,代表着结局注定的书,轻轻笑了一下。
那仅仅是仿佛的落泪,终于成了现实。
谢拂写《鹊桥仙》其实用了讨巧,《民国遗事》这本书里,连谢拂这个角色都不曾有过多的笔墨描写,更不用说这个代表他身份的《鹊桥仙》。
文里始终没对《鹊桥仙》有任何内容上的描写,也给了谢拂极大的发挥空间,让谢拂能够全权决定它的内容,按照他的想法写。
终于,《鹊桥仙》成了他想要的模样,一切的喜怒哀乐和结局都随他的心意来。
可时至今日,《鹊桥仙》已经出现五年,他的主人,却从未登台唱过。
谢拂当初虽对梅班主说将唱戏当成乐趣,可在他后来展现的天赋里,梅班主也不得不承认,
对于有的人来说,入门时间的早晚,并不会对他成功的未来有任何影响。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之前谢拂一直不登台,那明明是他写的戏。
只是意外来得很突然,一直不曾登台的谢拂,今天突然说准备在三天后登台首唱。
梅班主正在喝水,差点把自己呛到。
随后跟其他人一起惊讶地看着谢拂:“怎么突然想登台了。”
“你也说了,突然想了。”谢拂说了等于没说。
梅班主:“……”
算了,明明很早以前他就知道,这人他根本管不了不是吗?
因此,他也懒得管为什么,直接开始给他安排。
第一次登台,谢拂并未选择新戏,而是选了那几乎戏班里每个人都能唱的《鹊桥仙》。
原本这些年《鹊桥仙》的大火,已经有无数人唱过,再有人唱也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回唱的是新人,却让其他名角为他作配,这让不少人产生了好奇。
他们纷纷在戏开场当天到场,想看看这位新人究竟有什么本事,能让整个戏班的顶级配置都为他一个人作配。
便是那梅家班现在最火的花旦都没这本事。
而在众人的期待中,这场迟了多年,却由创作者本人表演的《鹊桥仙》,终于开场。
“春风迟意签售会”的广告牌挂在墙上,工作人员抱来不少《民国遗事》一书,堆在桌子旁边。
等会场安排好,早上九点钟,终于等来了今天的主角。
姬书意本来不想来,他改不了这本书,心中甚至隐隐对它有了排斥感,不,不是排斥,而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于是几个月下来,他对这本书的出版进程漠不关心,等他被通知要办签售会时,才恍然发现它已经出版上市。
面对现场不少读者,一拥而上希望他写特定词句,写书中角色的台词描写的状况,他拿笔的手都不自觉颤抖了一瞬。
他不得不帮助保安维持秩序,“慢慢来,不用着急,今天我会签到最后一个人。”
这句极
有力量的话仿佛真的安抚住的众人,大家开始自觉地排起队来。
姬书意一直坐着签名,签到手酸腿麻。
他站起身,想要活动活动双腿,却忽然听到一道惊呼声。
“小心!”
“啊——!”
接下来,姬书意便只听到重物砸在什么上的声音,等他倒在地上,意识模糊地感受到自己的脑袋似乎有什么暖流流下来时,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哦,原来是砸在了他身上。
厚重的广告牌砸在姬书意身上,导致对方当场昏迷,被紧急送往医院,这样的情况下,签售会当然继续不下去。
姬书意说会签到最后一个人的话,到底食言了。
再次醒来时,姬书意仿佛还能感觉到,那重物砸在自己头上的感觉。
他下意识摸向后脑,不由自主地皱起眉来。
等双眼接收到光线,等他的视线逐渐清晰,他的意识也渐渐回笼,仿佛迷雾散去。
然而当他发现自己正站在街上时,还是有一瞬间的怔愣。
姬书意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着陌生又熟悉的环境和与之前似乎有不少变化的人们穿着。
记得在他走之前,还有很多人穿老式的服装,可现在,街上穿西装,穿旗袍,穿学生装的人,似乎都比之前多了不少。
姬书意暂且没有意识到这些变化,他的注意力都被另一件事吸引过去。
“最后一场了!谢先生首次唱的《鹊桥仙》最后一场了!大家快去看!”
远远边有人的招呼声传来,跟风的,本来就想看的,想占便宜的,纷纷都往那个方向走。
“《鹊桥仙》不是都唱了好几年了吗?不过是换个人唱,有什么新意?至于这么着急吗?”
“你知道什么!我可听说了这位新出来的谢先生唱得比别人都好,连小月真都给他作配,那么多名角,就算不为谢先生,也应该去,听到就是赚到!”
在这样的煽动下,这场戏的热度越来越高。
姬书意也跟着人群挤了过去,全程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似乎什么都想了,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谢先生?
他到底还是学了唱戏,且这么快就会唱了?
一股奇怪的感觉,和久别后近乡情怯的感觉一起,在他心湖中汹涌。
姬书意没功夫去想自己为什么会再一次穿越,也没时间去思考自己的处境,会不会再回去。
此时此刻,他脑子里的一切都只和一个人有关。
谢拂。
他在想自己见到谢拂后要说什么,先道歉还是先质问,问他为什么要阳奉阴违,明明他说了,不要去学戏。
明知道先理亏的是自己,他却依然想要行使任性的权利,无理取闹一点。
他改不了书的结局,那些个世界呢?是不是还可以挣扎一下?
而这一切念头,都在他看到谢拂时戛然而止。
台上的人画着油彩,分明看不清样貌,可不知为何,他总是一眼便能锁定他,认定他。
只是不同于上一次,这回不止他一个人目光落在他身上。
现场的所有人,院里院外的,几乎没一个不看着他的。
看着台上已然长大,隐隐有书中那个风华绝代雏形的人,姬书意不由自主想到了一段描写。
【“谢先生是谁?我可从未听说,莫非又是哪个沽名钓誉之辈?”
“哈哈你才多大,现在先生是不怎么登台了,渐渐低调,想当年,他一场《鹊桥仙》,可是万人空巷。”
“那又如何,唱《鹊桥仙》的人那么多,他又有何不同?”
“你不懂,谢先生
每次登台,都能让人一眼便看见他,一眼便进入戏中。”
“夸张,定是吹捧。”
“我说你不信,若你有机会听到,便能先前没听过,也能在瞬间恍然知道是他。”】
戏外,姬书意站在院外,远远看着,纵使人潮拥挤,人声嘈杂,他眼里耳里也只有那一人。
时光似乎在谢拂身上加了增益,对他格外偏爱。
姬书意差点不敢认,不仅仅是因为当年营养不良的小孩儿,长成了如今仿佛被星光笼罩的少年。
回眸流转间,似有那么一瞬,那人的视线掠过他。
恰似一缕春光拂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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