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很漫长,梦里是空荡荡的窗台,她坐在上面,白色窗帘遮住一个人影,苏滢怎么也看不清他的长相,直到那人走到面前,弯了腰,平视着他,一双深黑的眼睛全是光,单纯的好看。

    她还来不及伸手抱他,肩头一痛,整个人被他推翻,从窗口掉了下去,悬空感太过真实,她抖了身体,惊醒。

    太阳穴一下一下跳着疼,就像她13岁时第一次狠狠的心动,没节奏的鼓,打得兵荒马乱。

    睿暄已经不在身边了。

    苏滢强撑着起来,办公桌上有一摞纸,是钟文钊所说的日记复印版,她盯住看了好久,上面的字每一个都板正而深刻。

    结婚前几日,她带睿暄进了花房,拿出藏了十几年的白色本子给他,他却说,我知道那里面有我,但我不会看的。

    不会看,因为不需要。

    日记就是他的剧本,早已烂熟于心。

    靠在门口的钟文钊端了杯温水过来,她抿了几口,这才发现喉咙早已干透。

    “颜睿暄和几个高管去协助调查了。”钟文钊说,“本来也叫你过去,但颜睿暄说你病了,他可以全权代表。”

    苏滢放了杯子,心中微微恻然。

    “之前我说,希望你别把我爸拉进谋朝篡位的黑名单,没想到他真这么干了。”钟文钊道,“我提了辞职流程。”

    苏滢睨他一眼:“我不会批。”

    “你不能拦着我飞出宇辉另攀高枝儿啊,绅骑现在发展不错,你说我去投奔洛攀哥怎么样?之前他可收了他不少花呢,这交情……”钟文钊最终还是装不下去了,垂头道了句对不起。

    苏滢看着他:“留下。”

    “可我爸他……”

    “他是他,你是你。”

    “好,我不走。”钟文钊说,“我能帮你什么?任何事,任何要求,我都可以。”

    苏滢很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很认真地回道:“饿了,陪我去吃面。”

    在楼下饭店吃了排骨面回来,苏滢就坐在屏风后面看日记,在意识当中,把豆蔻年华的首尾两端做了标记,一点一点割开,生生切下来,然后慎重地审视自己这一小段人生。

    两个小时过去了,钟文钊就在门口站着没动,盯着她出神,待到太阳西沉,干巴巴的嘴唇扯开一个水分散尽的笑:“这复印版已经翻烂了,几乎每页都划了重点,可见是被人反复研读啊。”

    苏滢不紧不慢抬起眼来,漠然开了灯,光线已经虚晃,黑暗又要降临。

    钟文钊正处在灯光之外,眉眼消隐,神情难测:“这东西韩静泊留到最后才给我,肯定是颜睿暄的致命把柄。他把日记当剧本,演成你喜欢的样子,而他的本来面目是个谜。”

    堪堪平复下来,又被斧凿,一下一下砍着筋脉,苏滢觉得自己就快死无全尸了,想到这里,她紧绷如雕像的脸上突然析出一个毫无戒备却也看不出痛痒的笑容。

    身体羸弱的时候,生机只能靠意识争来,迷惑和羞愤只会徒然消耗自己,于是她清空了脑子,扯掉心脏。

    岔路口太多,她决定不走了,就在原地等着,像她这么多年来习以为常的那样,不躲不藏,不进不退,不悲不喜,就在绝境边缘满不在乎地干等着。

    真相是跟黑夜一同来的。

    韩静泊暴毙之前认了罪,苏滢不敢触碰的颜睿暄的曾经,就在韩静泊渗血的口唇之间还原了。

    十五年前,吴岳受韩家老爷子之托来寻清如母子,邻村的陈国本因为一枚粉钻戒指害了一心想要嫁给他的篱笆嫂,他迁怒颜睿暄和尹学辰,积攒了多年的愤恨无处排解。偶遇吴岳,他知道报复两个孩子的机会来了,跟着吴岳的车到了韩家老宅,得见韩静泊。陈国本按照韩静泊说的,在吴岳找到大院之前,先去试探颜正庭的态度,不想那老人恼怒发病,一口气没上来,当晚就死了,下葬那天下了场罕见的大雨,清如受了寒,不久也去世。

    吴岳把颜睿暄带回了老宅,没有验证血缘就认祖归宗。当时,韩静泊明知颜睿暄不是清如的孩子,也查到了他的真实身份,更知道颜睿随吴岳而来不是为了钱。那个14岁的孩子留下的目的是要找出间接害死颜正庭的人。可他什么也查不出来,也逃脱不了,尹学辰或是大院里随便一个孩子就可威胁他做个顺从的长子长孙,风光地活下去。

    陈国本只言片语就为韩静泊清除了障碍,他握着这个秘密,数次要挟,讨要钱财。

    韩静泊刻意纵着他,马翔之外,陈国本就是他蓄养的另一只猎犬。

    在得知吴岳探查到了颜睿暄的身份之后,韩静泊动了杀机,透露了吴岳的弱点和行踪,陈国本没让他失望,用花粉引发吴岳哮喘病发,又将救命的吸入剂和他手中的资料抢走。

    另一个障碍被清除,陈国本又来勒索。

    韩静泊知道此人再不可留,马翔给陈国本送现金那日,先是递来一瓶好酒,待他喝掉一半,推入河中。

    他这条烂命,值五百万。

    韩静泊对宇辉志在必得,与钟道非联手的同时,催动埋伏多年的棋子,苏乾宇的药是聂云换的,之前的片剂和后来的胶囊都是他择机调换的。

    聂云之所以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因为在宇辉还是金韩的时候,他不顾规章,私下安排远房亲戚的队伍包了电焊的活儿,表弟马翔也在其内,那人贪玩,在非工作时间跟两个兄弟在施工现场违规动火,烧烤,喝酒,醉得不省人事,不仅引发了火灾,还把自己摔成了植物人。

    责任都在分包,苏乾宇据理力争,收集证据要跟队伍打官司,此举,便是把聂云往深渊里推。

    聂云没敢说出这队伍跟自己有关系,公司里也无人知道这层关系,他憋憋屈屈生了场大病,偷偷卖了房,掏光积蓄维持马翔性命。

    负面影响太大,金韩遇到了坎儿,韩静泊花钱了事的主张跟苏乾宇相悖,他一气之下撤资而去。

    离开之前,他查出了聂云与马翔是亲缘,请了外国专家为马翔手术,年轻人奇迹般复苏了。而韩静泊的交换条件是要聂云答应,无论公司能否撑下去,他都要留在苏乾宇身边。

    聂云当即发誓,若有一天韩静泊用得着自己和表弟,他二人豁出命也要报答。

    今时今日,终是践诺了。

    上午听到苏乾宇中毒的消息,韩静泊就开始服药,由他亲手制作的胶囊,一颗接一颗,也不知到底吃了多少。

    “只要我不发一语,如愿以偿跟苏乾宇同年同月同日死,颜睿暄就是最大的嫌疑人。”韩静泊在最后一刻如是说,言谈没有犀利的恶意,一双凤目平和得像无风的雪亮湖面,“这个结局冠给杀人犯的儿子,合情合理,完满恰当。可后来,我改主意了。”

    他将所作所为和盘托出,与明刀暗箭有所牵连的人都将受到公正制裁。

    至于韩静泊为什么改了主意,是在心魔与良知的攻防博弈中放弃了阴谋,还是发现了更加险恶的逻辑顺势给颜睿暄的另一个结局埋下伏笔,除了以命下注的韩静泊,不会有人知晓。

    睿暄是无辜的。

    这是苏滢的第一反应,随即她开始运用自己的同理心,在得到这消息的时候,睿暄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蓝茵的仇终于报了。

    这个念头像春草破土那般冒了出来,有种淋漓而微妙的重生感,那感觉既是满满的如释重负却也夹杂了前路再无依托的失落怅惘。

    苏滢坚定认为,睿暄现在就是这样的感受,他与韩静泊十余年的纠葛较量终于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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