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黑透,苏滢和钟文钊并肩走着,一臂之距,刚好把彼此的呼吸声稀释掉,在空旷的广场透气。
从昨夜到现在,整整24个小时,苏滢被猜疑支配着,情绪起伏,心力交瘁。
罪孽与血债,汹涌得像雪片一样洋洋洒洒,苏滢感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至死才能缓解的疲惫,任漫无目的双腿拖着自己,从一个光晕走到下一个光晕,每一盏路灯都奄奄一息。
路灯尽头,人声渐稀。
睿暄回来了,停在暗处,也恰好是她的疼处。
分明是不期而遇,却像上辈子就约好了,拥在蟾光朦胧下,苏滢没想到睿暄见到她就成了17岁的孩子。以往,他的拥抱很精确,认真度量过似的。展臂,扣紧,下巴不偏不倚抵在她额头正中,刚刚好的温蔼。
而现在的他摒弃章法,近乎狂虐,不顾呼吸沉滞,贴唇便吻,苏滢本欲推拒,可双手自然而然地回抱,在他的主导里濒死又复生。
碰到他的身体,一切都覆灭,苏滢突然又不想挣扎了。
她第一次在接吻的时候张开了眼睛,睿暄哪里都没变,淡漠眉眼,颜色如画,晶亮的泪滴就在他睫毛上悬空挂着。苏滢不知道他为什么哭,血仇旧案有了定论,含恨多年终得顺遂,却为何还是这般自悲自戚,是因为父亲生死未卜他表现出酣畅解脱不合时宜,还是单纯地只是想起了蓝茵?
感到了她的不专心,睿暄报赧抹泪,在她耳畔问:“还难受吗?吃东西了没?”
苏滢未答,向后看去,郁强和学辰就在不远处,两人笃诚肃然,相看一只古旧的烟锅,似乎是在触摸什么玄妙的圣物。
苏滢想起易坤的话,睿暄诓骗他,要到了颜院长的遗物。
方才的沉醉一下子消融,好像无形之中被谁掴了一掌,面前的人,本心究竟什么颜色?
赤红的乖张狂悖,墨黑的沉郁凉薄,姜黄的温润轻暖,天青的圆融通透,缁色的持重威凛。
还是像他们苏家人一样,唯有荼白,纯粹到有些执拗。
苏滢不敢想也无从辨别,她只知此刻的睿暄与几步之外的学辰一样,眼睛里都是竹月之色,清冷抒怀又染了驱不散的寂寥。
她敛了心神,反问:“你是不是一天没吃饭?”
“嗯。”他低低一个音节近乎哼唱,微微带了羞惭,好像做错了事被家长严厉责备,刻意乖顺讨好。
风波初定,又回归了烟火气的稀松日常。
对苏滢而言,饭食吃下去,充盈的是心魂。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的,只要看到他,精神上的空寂就马上消解。
她对他的迷恋是图腾化的,危立在流沙之上,是唯心的,也是空心的。
睿暄这才看到她身后的人,骤亮的眼眸像雾里的星子。
复印版的日记装进了文件袋,被钟文钊抱在胸前,他的手指有意无意摩挲着袋子的边角,淳善笑着,直白看向苏滢:“我知道你把精神层面的东西看得很重,但又懂得把内心世界划分层次,用大家看得到的一面跟世俗周旋,还有一面是完完全全留给自己的。而这一面,哪怕是最亲密的人也未必见过。你有时候很直接,不质疑即为坚定,有时候又顾虑重重,确定了还要反复推敲,有时候特别讨厌看不透的东西,可有时候又偏偏不求甚解地爱上一个谜。苏滢,人生不是草木,开春还能重活一遍,不及时纠偏止损,你可就要一条死路走到底了。”
这些话在睿暄耳中犹如芒刺,他对苏滢从来不是单向的独占欲,从她说出只要他的灵魂那一刻,睿暄就把自己完完全全交托给了苏滢,她是他的燕巢,也是他魂之所系。
而现在,苏滢的内心在钟文钊的窥视之下,纤毫毕现,一览无余,那感觉就像私密的燕巢被竹竿一下一下恶意地敲击,濒临捣毁。
他的家快要碎裂了。
睿暄用了前世外祖父教授的步伐,一瞬移到钟文钊面前,袭击疾如迅雷。钟文钊吃过一次亏了,急忙闪躲,拳风扫过面颊,并没打中,是苏滢从背后拉住了睿暄。
钟文钊踉跄几下,明明没有受伤,可鼻血急涌,一滴一滴落在纸袋子上,那颜色跟里面红笔划出的横线别无二致。
苏滢取了纸巾给他擦拭,拍着他的脑门止血,钟文钊满目喜色道着谢。
学辰扯开苏滢,丢了瓶矿泉水给钟文钊:“对着别人媳妇儿,这么大火气,确实欠抽!”
睿暄语意充满指斥喊他的名字:“钟文钊!马上离开宇辉!”
苏滢看向睿暄:“我答应过不动他们,你让钟文钊走,就是陷我于不义。该离开宇辉的人,是你。”
学辰撞了下苏滢肩膀:“你烧是不是没退?脑子清楚吗?”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清醒过。”苏滢悠悠笑了,“你答应我爸替他守着公司,可我也向他保证过,宇辉永远姓苏!”
“好。”睿暄轻应一声,“我跟爸都低估了你的心智和能力,宇辉的未来握在你手里,才是名正言顺。”
本是一番尖刻的试探,苏滢万没想到他竟同意了,是窥见她的猜忌丛生故而以退为进,还是料定了整个苏家终究归属于他?
神色冷凝的钟文钊将文件袋递与苏滢,倒退着走开,摆手道别:“苏副董,收好你的东西,别再丢了,明儿见。”
纸袋上的几滴血渍,凑成一朵梅。
睿暄再度抱住苏滢,似乎想把冷透的身心彻底烘干。
学辰煞风景地扯开他们,几人去了路旁的西餐厅。
郁强饿饕了,抓起牛排咬着吃。
睿暄和学辰要的是番茄意面,对视傻笑,刀叉未动。
苏滢只点了特价餐品,奶油蘑菇汤。
吃到半饱,郁强歇了口气:“从我追查陈国本开始,你俩就该跟我说实话!幸亏最后韩静泊全都招了,否则……”
学辰抿紧了唇线:“韩静泊跟陈国本在茶室见面,一字一言天衣无缝,无法作为证据。刘帆从季杰那儿查到账目问题,作假金额虽然不大,但终签都是颜婉,睿暄用这个证据让颜婉认清韩静泊,她才决意要离开他,毁了他。”
郁强又问:“对了,茶室的视频哪来的?”
学辰眸色重了些:“温茗,一岁多到了我们院里,五岁被人领养,长大后在路上认出了睿暄,后来她就到韩静泊常去的梦蝶茗轩做茶艺师。”
“哦。”郁强点头,“苏老爷子重金属中毒的消息也是睿暄故意散播,为了引出宇辉的内鬼,也让韩静泊自以为得逞,是托了许励航吧?”
睿暄微微一应。
学辰吃了几口意面,缓声:“唯一没想到的就是聂云和马翔的关系。”
郁强淡淡一哂:“所以说啊,你俩早该跟我商量,如果早点儿知道这一点,防着聂云,苏老爷子也不至于的。但我还是觉得不对劲,韩静泊唆使陈国本和马翔害了几条人命,就算他知道自己逃不过法律制裁,从吃药到暴毙的几个小时,只要一言不发就可以完全推到睿暄身上,也不会牵出隐藏多年的聂云来。以他的性子,选择和盘托出,一定是因为这么做对睿暄更加不利,丫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阴谋?难到又布了另一个局?可有什么是比诬陷睿暄害人更能令他万劫不复的事呢?”
闻言,苏滢心头微颤。
睿暄将身边之人牢牢控为棋子,学辰,方依,易坤,温茗,刘帆,颜婉,许励航,他对棋子付诸情义,同时,也把自己打磨为棋子。
这一枰棋局,早已没了苏滢的落子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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