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岳辞辗转难眠。

    她身边从来没躺过这样一个人。这个人,身上似乎透着一股热气,让她无所适从。

    “睡不着吗。”她小声问她。

    “嗯。”她只得应道。

    “为了,你娘亲的事吗。”她说着,离她近了些,几乎要贴在她身上。

    “嗯。”她仍是背对着她。

    她从她背后,试探着,轻轻用手臂环住她的腰:“阿辞,我去拜访师兄的时候,见过你娘亲。她,很想你,很挂念你。师兄,对她很冷淡,她很难过。你也要这样对她吗。”

    “可是……”

    “阿辞。你明知道,你早晚要和她和好的。为什么不先和她和好,然后想办法,去说服她呢。我看她和你脾气一模一样,都是吃软不吃硬。你们两个,谁要先松口呢。”

    “她的错,当然是她先松口。她是长辈,就要倚老卖老吗。哪有这种道理。”她说着狠话,语气却缓和下来。

    她听出她语气中的犹豫,轻声笑了:“突然想起来我十二岁的时候,我娘还活着。我很想很想穿一件红衣服,我娘就答应我,只要我乖乖听话,年末家里有了剩下的钱,就给我扯红色的布料做一件。这一年,我就拼命和我娘一起纺布,给别人做衣裳。年末还真就多出了一些钱。没想到,去买布料的时候,娘亲就说,女孩子穿大红色,太引人注目,问我是不是急着出嫁。又说青色比较端庄,也很耐脏。没办法,我只得答应穿青色的衣服。那个年,我过得很不高兴。我娘把衣服做出来,我穿了一次,就再没穿过了。”

    她听着,叹了口气:“你的意思是,早知道就不和她计较了是吗?可是……”

    她笑着打断她:“不是。我的意思是,早知道,我就在买布料的时候和她说说清楚。要不然就别应承我,要是应承了,就该一诺千金,怎么临时变卦。想来一个小女孩,喜欢红衣服,有什么罪过。怎么我穿红色就是张扬不端庄呢。现在,我还是会时不时想到这件衣服,就像留了个小疙瘩,再也解不开了。其实,如果我和她好好说,她也未必坚持己见,一定给我做一身青色衣服。像老太太穿的一样,谁要穿那个。”

    她听出她语气中的哽咽意味,忙翻身面对她,抱她在怀里:“我明白了,我会找我娘,和她说明白。你别难过。”

    “你娘。”她勉强咽下眼泪,“你娘,也不过是想着。你生父毕竟是燕掠阁阁主,也有照顾你补偿你的意思。你多了这样一个父亲,怎么都不是坏事。和燕掠阁作对,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娘她,一个人,带着一个孩子,很不容易。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依靠,你又要她去过那种没有保障的日子。你爹是不爱她,却也不会亏待你们两个。你真以为,你娘只是想要一个三心二意的薄情郎,那点可怜的施舍的爱吗。”

    “可她该是个傲气的人……”

    “傲气也不是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你不要和你爹闹得这么僵。你难道真要和他作对吗,难道连你娘也不要认吗。”

    “嗯。我去找她说,明天一早就去。”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抱她更紧一些。她终于知道她此行的目的了,就是来做说客。她不得不承认,她是最好的说客。甚至不需要说什么,只要她呜咽着躲进她怀里,她就没法拒绝。

    次日早。

    朱樱听见岳辞坐起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叠好被子,又给她盖了被子。洗漱更衣的声音,门被轻轻地关上了。

    她松了口气,坐起来。终于是不负所托,起码有所缓和了。

    这一夜,她又怎么睡得着。她翻来覆去地想自己和娘亲这些年来过的日子,回味每一件能想起来的往事。和娘亲在一起,过的日子虽然很快乐,却也清贫,清贫到称得上痛苦。只有过年才能吃到肉,或许能穿到不太合身的新衣服。一件衣服,要做得很大,才可以多穿几年。从前她不会武功的时候,娘亲不知明里暗里受了多少欺负。逼得从前一个唯唯诺诺的温柔女子,变成一个敢于当街叫骂的泼妇。幸好左邻右舍可怜她们孤儿寡母,总是帮衬着,也算有个照应,不至于叫娘亲被人肆意取乐,维护了一个寡妇最后的,可怜的体面。尽管她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寡妇,撒泼骂人的时候,常常说,“等我丈夫回来”。

    自从她会了一些武功,就经常为了钱和娘亲吵架。娘亲觉得,她可以自保就好,女孩子不要动那些歪心思,出去惹是生非。她却觉得,饭都吃不饱,还要什么体面。每次吵架,都以娘亲的哭天喊地告终。她指天誓日,只要她活着一天,就不允许她用这身武功去做危险的事。

    她回过神来。

    算了,已经做过的事,无所谓了。娘亲在天有灵。不,人死了就是死了,哪里会在天有灵。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去洗漱。洗脸盆里是干净的温水,一条雪白的干手帕规规整整地搭在盆旁边,显然是特意给她留的,她刚才也听见了这些动作。她笑了笑。无论如何,阿辞妹妹是领了自己这份情,没有觉得烦吧。

    简单洗漱更衣之后,她慢慢走出院子。此时天还没亮,浅蓝色的天幕,清晨的凉风。

    走到巷子口,就看见一个熟悉的高大的身影,扎着红头巾,一身灰扑扑的衣服,正低着头,掐细了嗓子和巡逻的女侍卫理论:“我怎么不是女子了?难道我还不像女子?”

    那女侍卫个子不高,气势却不矮,手按着剑柄,挺直腰杆,抬着头大声反驳他:“你自己看看你这熊样子。哪有你这样的女人,膀大腰圆,看你这副奸相,准是没安好心。快滚,再不走我就赶你走!”

    朱樱听她这样说,忙加紧跑几步,挡在岳松雪身前,对这女侍卫深深施礼:“真是抱歉,真是抱歉。这是我家男人,来这里找我的。他太不懂事,他没有坏心思。我这就带他走。”

    岳松雪见她出来了,也不再说什么,跟着她走出了小巷子。

    “你真是厉害。这里住的都是女子,当然不让男人进来。你怎么敢硬闯啊,人家万一说你图谋不轨,你……”

    他有些委屈:“我知道。我还不像女子吗?”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委屈巴巴地理了理头巾,露出脸颊和嘴唇上的红胭脂。此时,他装作娇俏地撅着嘴,一脸的不服气。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拍着他的胸口乐个不住。他想了想,也笑起来,不好意思地说道:“是,不太像。”

    “在你心里,女人就是这样的?没见过别人,总该见过我吧。我就是你这样的?”

    “瞎说。你哪有这么高的个子。”

    “你再说?”

    他装作认错地低头,挽住她的胳膊:“不说了。你要在这里住多久。”

    “嗯,总要十天半个月?”

    “十天半个月?你是不是……”

    她见他不高兴,忙说道:“别别别,你听我说。阿辞妹妹她,家里可能要出很大的事。我们是这么好的朋友,我真的很想陪着她。而且,说实话,我其实挺想见识一下英雄会的,去打几场玩一玩,也不要什么名次,不会引人注目。甚至不叫我去比赛也可以,我只是凑热闹。我的身份没什么特别的,又不会惹事,否则,庄里也不会放我出来。昨天你还答应得好好的,怎么今天就变卦。”

    “昨晚,好难熬。屋里好黑,我都没睡着。”

    她被他幽怨的语气逗笑了:“这话,说得好傻。哪天晚上屋里不是黑的。”

    他冷哼一声,转身要走:“你故意听不懂我说话。不说了,你当你的寡妇去吧。”

    “什么啊。什么寡妇。”她拉住他的胳膊,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别拿这话开玩笑,好不吉利。人家死了丈夫的才叫寡妇。以后不许瞎说了,天天寡妇长寡妇短。人家当了寡妇就活该被人说吗。”

    “我才没有开玩笑,你早晚把我气死。你早就看中了我那条红发带,等着气死我就抢了去。”

    她乐出声来:“我倒是喜欢你这红头巾。嗯,你是怎么把红头巾,包得,嗯,这么,这么……”

    “什么?”

    “这么妖艳又俏皮。”

    “是吗。好看吗。”

    “你在说什么啊,好看死了。你天天包着才好。”

    他学着她生气的样子,白了她一眼,扯掉自己的红头巾:“烦死了。你取笑我。”

    她接过他的红头巾,扯着他的衣领,要他弯下腰。她擦去他脸上的胭脂,也理了理他的头发,仍是敛不住笑意:“你真厉害,别说,你这胭脂抹得还挺好看呢。你怎么敢想啊。”

    “她,不叫我进去。我没办法。”

    “其实,你可以叫她捎口信进来找我。”

    “如果你要在这里长住,我一个人也住不惯。我来陪你。”

    “你来陪我什么。又住不到一起。”

    “就是想。我也来看看英雄会。别叫别的英雄给你勾了去。我想,我的剑术练到现在,该和别人对战了。有好处。”

    “嗯,也没错。”她捋了捋他鬓角的碎发,趁着路边没人经过,轻轻吻了他一下,“记得吗,我们一开始来洛城,就是为了英雄会。”

    他笑着没答话,心说,我才不是为了英雄会。

    “你看,日出诶。”她惊喜地指着天,他顺着她的手看去。辽阔的天幕,天色已经渐渐白了起来,太阳一点一点从地平线缓缓跳出来,清冽新鲜的晨曦香气,金黄色的阳光,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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