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的行进混淆了视线,我跟着另一人走了其他路,在黑暗中离开舰艇,上了岸。

    “真是抱歉啊,强行将你带来。你多大,有十五了吗?你还没听说想让你做什么吧?”

    这个人说话的声音极为温柔,他边说边走,脚步逐渐放缓。

    在一块无人能看见的巨石后,兵士停了下来,转身看向我:“我们想让你帮助濒死的人,把他们从痛苦中拯救出来。你,能做到吗?”

    濒死的人……拯救……

    我始终记得自己唯一想要拯救,但没能拯救的人。

    他的话,像是敲打在紧闭的门上,没有敲开,露出了一条缝隙。

    我看着他,点了下头。

    战壕挖得很长,每一次的交锋都落下厚厚的尘土,□□倒下没了气息,日积月累,靴子走过上面,像是踩着冻住了的冰土。

    气味比舰艇里重太多,会弄晕闻香师鼻子的斑斓,刺得我都有些发昏。

    我的围巾已经消失在海上了,男人给了我一条新的围巾,让我蒙住下半张脸,能遮挡些气味。

    他显然有许多同伴,知道他会带人来,一路为我们打着掩护,将我们引向目的地。

    受了重伤的士兵,只要还有气都会被运回舰艇。

    但,那些没法在一次短暂的交接结束前撑住的人,都会被当成阻挡敌人前进的障碍物。

    他们的尸骸铺陈在前方陷阱遍布的地方,也在靠后战友们的身旁,只有挂在脖颈上的信息牌会被带回去,交到他们的亲友手上。

    我被带着不断前行,走了很久。

    久到当高高堆起的泥土不再散发出折磨人的味道,走到我已能看清周围的路时,终于停下了。

    “十束先生!”有人叫道,男人看了过去。

    男人没有问我的名字,也没有向我介绍自己。

    战争让所有人都晕头转向,用最锋利的一面朝向外侧,留在心里的柔软只留给最近旁的同伴。

    但我想,他要让我做的不会是坏事。

    前方的震感继续着,不时有些微火光,但都比不上笼罩在所有人头顶的蓝绿色天暮。

    我走近倒在地上的人,跪伏在他身旁的兵士为我让出位置。

    几乎看不清兵士的脸,灰黑色的尘土将他包裹,他躺在大衣上,不清楚是否还有气息,我伸出踹在口袋里的手,取下了手套。

    从这具身躯发出一句吟声,更像是由疼痛组成的扭曲咏叹。

    和在轻伤收容处全然不同的氛围,周围安静得可怕,我像是被声音牵引,也跪到了地上,捧住了这人的两颊。

    粗粝的沙土染着黏糊糊的触感,在我的掌心蔓延。

    我低下了头,与看不清脸的他额头相碰——

    一口气删除,删到他来到这里前,删到他出发前,与亲人告别。

    他们在马路上,周围都是挥手致意的兵士们,身着同样的服装,他们将要远离日常和平的城镇,去到世界瞩目、又一无所有的地方。

    “姐姐,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他说:“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不用担心。”

    他用还是完好的手抹去姐姐脸上的泪水,给了她一个仿佛此生最后一次的拥抱。

    身后的士官在催促,他笑着与姐姐告别,哪怕满心愁苦,但想着有一天能再见,是支撑着他的希望。

    就到这里,停在告别的这一刻。

    他不会知道自己将遭遇什么,一切都未发生之时,他还拥有期盼。

    我还没松开他,就又听到了一声叹息,好似有什么滚落到我的指尖,湿漉漉的,久久不散。

    我和这个人靠得这么近,从他的嘴里吐出的言语也如此清晰,如释重负的语气,我听到这个人说:“谢……”

    记忆骤然一片漆黑。

    我抬起身,从地上站起来,攥紧了手。

    一旁有人拿来小小的烛火,我就在此刻看清了:这是我那日来时接触的第一个人。

    他死了,大概是幸福地死去了吗?

    我不清楚。

    之后叫做十束的男人把我带到各处,我不断删除,将所有的痛苦都吞下,就像亲历着一次次死亡的是我。

    令我意外的是,这并不比森鸥外让我做的要轻松。

    我不明白是为什么。

    明明,我是在帮助他们解脱。

    在天亮前,我被送了回去。

    一场退败,三点左右,这时我已像是牵线人偶,只勉强能走。

    十束将我送回房间,我换上干净衣服,清洗了脸和手,便倒头睡下了。

    醒来时很恍惚,森鸥外的脸在我的眼前放大。

    我的意识有几分涣散,接着昨晚的事同潮水般涌进了我的脑袋里,一时之间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怎么了,008号?”森鸥外俯下身,关切地问道:“今天也有很多工作哦。”

    我放在被子里的手揪紧了胸口的衣服,令我喘不过气的并不是兵士们目睹了死亡的时刻,而是……他们在绝望之时试图抓住过去美好的求生欲。

    因为,他们想握住的,是过去。

    就和我一样,我依旧希望母亲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一处。

    门发出了“吱呀”一声,在我心里形成回音。

    轻伤者众多,我在吃饭时打了个瞌睡,删掉了昨夜大部分内容,身体却还是疲倦。

    十秒一个的速度不再,森鸥外倒是并没催促我,反倒多给了我半小时的休息时间。

    我不知道是不是要感谢从未见过的与谢野,让他知道一昧地逼迫不会有结果。

    到了夜晚,其实也和白天没什么区别,我打了个盹儿,又有一道影子在门口闪过。

    我跟着红发下了楼,这回电梯门还没关,蓝发就走了进来。

    “你们还真是大胆。”蓝发说:“擅自将森部长的人带出去。”他睨了我一眼,说:“能行?”

    “和只知道喊口号的你们不一样。”美咲带着怒气道:“你们根本是在滥用能力!”

    “我们也有在做事啊。”蓝发说:“你看到的不一样。不如说,我看你们做的也没什么区别。”

    眼见两人要吵起来,今天蓝发没有阻止,甚至帮忙按住了电梯门。

    我又回到了同一个地方,正好遇上了最混乱的时刻。一边在发放夜宵,另一边在打扫战场。

    和敌军心照不宣的休战时间,我被带到了受伤最多的前线。

    前方的基础设施建得比后方好,有木头铺成的路,不少地方都是缺口,但比会陷进去的泥土好走。

    兵士就在死去的同伴们身旁吃饭,大口吞下冰冷的食物。雾气升腾。

    但是,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删掉了他们在战场上的记忆,

    不然,他们为什么会在死前还剩最后一口气时,于遥望过去时哭泣呢?

    在失去前,一切拥有都只是平日景象啊。

    今晚我的手也沾满了鲜血与泥泞,又要洗一会儿才能洗掉,不过在这昏暗的地方倒也不怎么看得清,我并不在意。

    “你们在做什么?”一个声音响起,带着好奇。

    “啊,”我听见十束说,“晚上好,鲁西鲁小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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