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莱塔想起来了。
她对信长哭诉的那个夜晚。
当时她一定会开口的,随便哪一个人,她都能说出来,只不过碰巧遇到信长。
没有喝酒,就倾吐了全部。
她抱怨,只说了一次,像是说上了一千遍。
她咒骂,说了许多次,只有她的心被撕裂。
信长哈哈大笑,不时发出疑问词,阿莱塔嘴里的库洛洛根本就是另一个人。
除了最后她被杀了——
信长想不明白,因为她还活着。
但绝不仅是因为这点,他认为阿莱塔所说都是幻想。
阿莱塔被杀是真,其他都是假,不然就是反过来。
全部都是虚假,自己那就当听个乐,放了窝金鸽子,也就明天打一架来还。
对玩儿来说,两年太长。
库洛洛像是会折磨猎物的类型,也像是会给个痛快的那种人。但一个爱上女人的库洛洛?和他认识的人全都没法想象。
有耐心一直安慰女人的男人,不会杀人。
除非库洛洛从一开始就不爱阿莱塔。这样就能理解了。他不爱她的人,或许爱上了她的其他——
“你有钱吗?”信长问:“还是说很有权力?他不会因为这些满足,也就是说……”
阿莱塔一字一顿,极其用力地强调,只要还保留了一丝听力的人,就能听清。
“我就是个失业的学生!”她叫道。
“你啊,”信长说,“赏金猎人的身份早就暴露了吧?”
“那他为什么要等这么久!”阿莱塔哭着问,抬手遮住满脸泪痕。
她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
她的心已经被伤透了,比这间破烂的小酒馆还难修补。
她可以在每个角落流下眼泪,永远都哭不完,幼稚极了。
“所以你怎么打算。”信长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说:“要杀他?要我说,你现在对他有多少恨,就有多少爱。”
“你放屁!”阿莱塔学着旁边的人,拍桌吼道:“我对他早没有爱了!我还爱他,我是疯了吗!”
信长用两根小拇指堵住耳朵,在阿莱塔坐回后,他敷衍地拍了拍手,以示鼓励。
如果不是库洛洛给了她最后一下,这姑娘还沉浸在爱情里。她和她嘴里的库洛洛,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一对。
然而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事,所以只是年轻人的幻梦。
梦碎了,黑暗来袭,但又能持续多久?
在流星街见到库洛洛时,哪怕是十五岁的库洛洛,阿莱塔的心里也只有折磨他的念头,没有任何慈悲。
她怎么可能还爱他呢。
生命都没了,爱能做什么?浇在库洛洛的坟头上,都嫌浪费。
她当时离开,自觉是实力不够。
但在山中醒来的时间,阿莱塔却想明白了。
她逃走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她病了,所以要找到能治疗她的人。
不知道姐姐在哪里,因此只有老师。
第二个原因,是她一见到他,就好痛苦。
事情终究超出她的掌控。
她二十二岁,经历了许多,她二十二岁,遇到的还太少。
“我一定是疯了。”阿莱塔轻吐话语,用手指抹去眼角泪水。
“什么呀?”糯糯的声音响起,阿莱塔没有立刻回应,这声音又怯生生地问,好似是在说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悄悄话:“妈妈,你醒了吗?”
一只藕节般的手穿过阿莱塔的金色发丝,落在她的脖颈上,摩挲着亮晶晶的细链。
“美美子,妈妈在睡觉,不要吵她啦。”另一个声音响起。
阿莱塔没法再睡,再次抹了抹眼泪,回身看去。
见她醒了,两个趴在床上的女孩都朝她扑来,要钻进她怀里。
金色女孩大声说道,笑容灿烂:“早上好,妈妈!”金发的女孩大声说道,笑容灿烂。
黑发的女孩声音小些,笑容羞怯:“早上好,妈妈。”
两人的脸庞相似,是一对双胞胎,年约五六岁。
阿莱塔刚要坐起身,又因她们的重力往后倒。
“早上好,菜菜子,美美子。”她吻过她们的头顶,用力地,轻柔地。
一旁身影覆盖了她,在阿莱塔完全反应过来前,熟悉气息已将她埋没。
她望着男人深潭般的双眸,感到自己已彻彻底底地陷入其中,没法逃脱。
“爸爸,好狡猾!”菜菜子仰起头,伸手一推:“我也要和妈妈亲亲!”
“我,我也要!”美美子说道。
两个女孩说着就往阿莱塔脸上凑,还没来得及靠近,男人已抱起两人,即刻下了床,将她们放到地上。
“她才刚醒,不要烦她。”面对女孩们鼓起来的脸,他蹲下身说:“到了要上学的时间,你们准备好了?”
“还,还没有。”美美子看着爸爸,声音小了下去,拉住菜菜子的手:“走吧!”
两个女孩恋恋不舍走到门口,美美子又回头说:“爸爸,今天晚上还要听故事……”
“好。”
阿莱塔已跟着坐了起来,手指梳理着头发,男人爬回床上,拉过她的手腕。
当阿莱塔侧头看向他时,她的下额又被按住,不得不迎着他的意思,任他索取。
平缓气息顿时乱了,好不容易才喘了口气。
阿莱塔的声音一时出不来,只能小声吐露:“我要送她们出门。”
“有小酒窝。在流星街,她们这么大的——”
阿莱塔没说话,半笑半怒地看着他。
男人闭上嘴巴,不说话了,乖巧得好似一只绵羊。
他的身体却全然相反,要将阿莱塔整个儿都吞吃下去似的,宛若捕食者。
才醒就又陷入梦里。
两个孩子来门口道别,都已穿戴整齐,头上带着小学生标配的换色帽子。
“爸爸,再见。”两人一齐说:“妈妈又睡了吗?”
男人一手撑在额边,一手搭在一旁的被褥上,侧对着两人,笑说:“你们晚上回来,妈妈就会醒。”
金色发丝露出被子外,但很安静。
女孩们对视了一眼。
“好吧。”两人往廊上走去,菜菜子叫道:“小酒窝,出门啦!”
在女孩们艳丽,小酒窝是她们的保姆,会送她们去村门口坐校车,和她们一起去学校,再在放学时和两人一起坐校车回来。
外面响起关门声,男人垂眸,将落在脸前的金发往后拨弄。
阿莱塔满脸酡红,眼神有些涣散,又带着迷意,朝他看来。
散了发的青年顺势俯身,将本就在怀里的阿莱塔搂紧。
孩子们进来,正好停在中途,库洛洛鼻音浓重,带着一丝趣味,感受着彼此的温度。
阿莱塔几乎带着哀求看他,轻声唤他的名字:“库洛洛……”
被她叫名字,再冰冷的心也会融化。
库洛洛才压低身体,于她耳旁轻声吐息:“继续吧。”
等到阿莱塔起床,几乎近午。
有段时间没进食,睡眠时间变长了。她打了个哈欠,坐在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
一对完美的双胞胎,一位完美的丈夫,一座完美的房子,还有完美的自己。
——这通常是一场凶杀案的开头。
不过比之她当年被杀死时,如今的阿莱塔多菜菜子和美美子这对双胞胎。
婴儿改变了母亲的大脑,原来是真实的。
她曾经一度想过她和库洛洛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但当生命在她的身体里生长时,她依旧带着恐惧与纠结。
真的就要这样继续下去吗,和杀了她的人在一起?
菜菜子和美美子出生后,她以为自己不再考虑这个问题了。
事情已成定局,纵使如今她成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患者,也是没办法的事。
但午夜梦回,她依旧困在自己被库洛洛杀死的过去,以至于醒来后没法立刻面对……
那天必然会到来。
双胞胎们在学校的时候,阿莱塔和库洛洛会悠闲度过,就像在赫斯塔。
这里不是繁华城市,没有娱乐,但有整片山林以供探索,库洛洛还在村里建了一座图书馆和一家电影院。
如今,远野村已成了远野市,原先的村长成了市长。
库洛洛和阿莱塔虽没担任职务,其他人却仰仗于两人。他们与远野市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在双胞胎出生后,他们搬离了枷场家,住到了靠近湖边的屋子里。
库洛洛几乎是亲手复制了阿莱塔印象中的别墅,她和姐姐住着的地方,这里还被不少人叫做“枷场家的城堡”。
除却自然河流取代了人工泳池,这是更为奢侈的。
若不是自己真的生活在此处,阿莱塔根本没法想象,自己在一个不知名的山村生活。
她甚至记不起自己当时是如何想逃离沼泽,回到城市中去了。
有时候,阿莱塔会觉得自己变了,变得不认识自己了。
而她身旁的库洛洛,也是另一个人。又或许,是她自欺欺人。
她没再提起库洛洛杀死了她的事,库洛洛也没再问当年她为什么发了疯般的要杀他。
彼此保留着足够距离,但会偶尔提醒对方,“我还记得”。
阿莱塔很清楚,如今她对库洛洛的爱,是带着憎恨的爱。
她知道,总有一天,愤怒的火焰会重新燃烧,但在六年前,库洛洛下了巴士,走到她面前的那刻,她根本没法掌控那超越了死亡的爱,于是狠了心要将它握紧在手心。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会被烧得不成形状。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已决定承担所有。
、
午后,库洛洛窝在沙发里读书,阿莱塔在用山林里的植物做手工编制,电话响了。
阿莱塔没买电话,家里只有库洛洛的手机和一台座机。
响的是家里的电话,库洛洛起身去接,但又有铃声响起,来自库洛洛的手机。
他就将手机放在桌上,阿莱塔顺手接起。
“库洛洛=鲁西鲁,”电话里传来一个平淡声音,没问这头是谁,也全然不管这边的意见,只说,“你被选为团长了,速回流星街。”
听到这句话,阿莱塔知道,短暂的童话故事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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