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时,天台曾是乔殊羽最喜欢的地方。

    没有砖墙的阻拦,抬头就能望见无边的天际。在这上面奢侈地浪费时间,看浮云慢悠悠地在视野里飘开一寸,都是无比美好的时光。

    除了独处的日子,也有和朋友一起的。

    一起在天台上吃零食、一起听歌、一起躲跑操,一起做所有校规不允许的事。

    想来高中生活也不完全是晦暗无光的,在远离教室的那片天地里,她也曾有过明亮快乐的日子。

    其实如果没有那一架,她依然可以常常跑到天台,尽管没有了朋友的陪伴,一个人独处也分外惬意。

    但现在提到天台,乔殊羽满脑子都是那天的回忆。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直接的恶意,比背后的闲言碎语和有意回避,来得更加毫无阻拦。

    被拖向天台时旁人冷漠的侧目、对方下/流的眼神和言语、粗暴的动手……

    就算最后的胜者是她,每每回忆起来,她也觉得一阵作呕。

    如果没有乔仁教她动手,她会怎么样?

    但如果没有乔仁,她或许也不会遭到这一切。

    乔殊羽总觉得,很多事就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循环。

    -

    听见她的脚步声,林家望略略侧脸望了她一眼,并未言语,沉默地同她一道上了天台。

    站在天台上,才意识到现在确实已是秋天。远远眺望,树顶已经开始泛黄,知学湖上的那两只鸭子,高一时食堂师傅就开玩笑说要把它们抓来炖了,现在依然欢快地游来游去。

    “你为什么要来天台呢?”乔殊羽道。

    “因为不想待在教室里,所以每天吃完饭,我都会来天台消磨时间。偶尔天台有人,我就会跑到上次那条小路里。”

    这是一种状似求生的行为,林家望却把它说得稀疏平常。

    “这样。”乔殊羽不知如何、或者该不该安慰他,随口道,“高一时,我也很喜欢来天台待着。”

    “现在呢,不喜欢了吗?”林家望侧身面向她,眼里的好奇认真而纯粹。

    “呃……”乔殊羽苦笑了一下,“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我曾经和人在天台打了一架。”

    之前想起那些极尽夸张的传闻,乔殊羽有一种隐隐的自矜,而现在,她却莫名有些无措。

    “好像有听过,是真的吗?”

    “是真的。不过……没有他们说得那么夸张。”

    林家望看起来很淡定:“那也很厉害啊。”

    “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他们打架吗?”乔殊羽莫名起了兴趣,也侧身倚着天台围栏,同他面对面道。

    “肯定因为他们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噗。”乔殊羽没忍住笑出了声,“为什么这么说?”

    要知道在那么多版本的传言里,其中一版是说她看他们不爽,故意挑起争端;还有一版,是说她想要挑战他们扛把子的地位。

    总之众说纷纭,还各个说得有鼻子有眼,煞有其事似的。

    “因为我觉得,你不像是会无故和人打架的人。”林家望忽然笑了,眼里有种少见的狡黠,“被你打的,一定都是该打的。”

    乔殊羽一挑眉:“奉承我?”

    “我是在说心里话。”林家望的眼神太真诚了,如果是句假话,没进影视圈实在是影史的一大损失。

    那个传闻传开后,不少人眼里的她,都是个嗜血好斗的存在,大抵就是黑一帮电影里看谁不爽,便上前一个耳刮子的那种。

    再加上就算她面无表情,眼神也显得凶,惹得许多人都不敢看她,仿佛她是邪恶的美杜莎。

    而现在,林家望一片坦诚地望着她,没有畏惧,没有厌恶,没有讨好,只是平等地望着她。

    乔殊羽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目光了。

    以至于她忍不住别开眼:“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挑事吗?”

    林家望摇摇头:“我不知道。”

    “就是……那件事啊。”有这么一个父亲,令乔殊羽羞于启齿。

    林家望的眼神还是有些莫名:“什么事?”

    “你没有听过我爸把人打死的事吗?”乔殊羽惊讶地望向他,暑假里,这件事在擎县几乎传疯了。

    “哦。”林家望点点头,“但是,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平淡的一句话,莫名说得乔殊羽鼻子一酸。

    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和她有关,所有人都遗憾废除了株连九族,所有人都认为她爸在牢里服刑,她就要在外面服道德的刑。

    以至于连她自己,都开始觉得自己有罪。

    而现在忽然有人告诉她,或许这件事和她并没有关系。

    “乔殊羽?”见她的目光似乎有些不对,林家望试探着问道。

    乔殊羽避开他的目光,扭头望向了另一侧,秋风微凉,却吹得她的眼眶愈发温热。

    耳边很静,林家望没再开口,乔殊羽定定地望着天空层层叠叠的云,恍惚间仿似短暂地回到了高一。

    如果能停留在高一就好了,放暑假那天,她不该笑得那么开心的。

    眼泪最终只滚了一滴,剩余的都被她成功锁在眼眶,被风一遍遍吹干。

    乔殊羽调整了一下情绪,回过头,林家望安静地看着她,轻轻笑了。

    少顷后,乔殊羽也尝试着弯了弯嘴角。

    她很感谢林家望刚刚的沉默。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又聊了许多,湖上的鸭子、中午的饭、坏了的感应灯、天边的飞鸟。

    同班里那些总是一惊一乍的男生不同,林家望的声音始终淡淡的,语速不疾不徐。

    惹得乔殊羽很想录下来,在每一个焦躁难挨的时刻,打开反反复复地听,把那些琐事都丢到一边,逃避似地安然睡上一场。

    乔殊羽确实睡了一觉。

    不过不是在家里,而是在课堂上。

    午休时分闲聊了一中午的结果,就是下午上课时一个劲地打盹。数学老师的声音比林家望还要平,又闷到仿佛“嗡嗡”的钟声余音,催眠效果满分。

    梦里是林家望站在了讲台,从前晦涩难懂的数学,一下子成了她的拿手科目,所有题目一点就通。

    乔殊羽激动地昂着头,期待林老师让她回答问题。最终这位林老师确实开口了,脱口而出的却是一阵下课铃。

    伴着欢快的钢琴曲,教室里逐渐喧闹起来。今天数学老师意外没有拖堂,值日生飞速跑上讲台,挥舞着黑板擦扬起一室尘埃。

    而乔殊羽低头望着空白的数学笔记,陷入了沉默。

    她的数学本就糟糕,每次都堪堪在及格线徘徊,今天刚好是讲新章节的内容,课后的题目光看课本,根本无从解答。

    和谁借笔记抄一下呢……

    乔殊羽的目光在班里转了一圈,最终望向了杜依芮。

    此时,杜依芮正和她的两个朋友围在一起,热烈地聊些什么。

    乔殊羽犹豫着走上前,短暂的四目相对间,她看见杜依芮飞快别开了眼。

    不必开口了,乔殊羽装作前来看课表,径直继续向前,在黑板旁贴的课表前停留了少顷,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那只是对方一时的好意。

    并不代表她可以得寸进尺,奢求更多。

    只是作业还是得写,乔殊羽再度无望地扫了眼班内,从后门走了出去。

    11班和12班是同一个数学老师,笔记的内容应该也大同小异。彼时12班刚刚下课,有老师从前门走出,半分钟后,班内陆陆续续有学生出来。

    乔殊羽故作放松地倚靠在栏杆上,目光却不断飘向12班。这种闯入他人领地的感觉令她颇为不安,几乎每个从12班出来的人都会看她一眼,目光五味杂陈。

    林家望,你快出来啊……

    乔殊羽在心里焦急地重复着。

    从她所在的角度,只能看见后两排的学生,林家望并不在这之中。

    眼见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乔殊羽逐渐打了退堂鼓。

    比起等待,两班同学的异样眼神更让她难挨。

    要不等下节课课间,或者吃晚饭的当口,林家望总会出来。

    乔殊羽这么想着,回身向自己班走去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拍上肩膀的力度却轻得很克制。

    回头,林家望正认真地看着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你怎么才出来啊。”乔殊羽的语气莫名有几分不讲理的埋怨。

    “不好意思。”林家望面露歉意,“我不知道你是找我,所以没有及时出来。”

    “那我能找谁呢。”

    偌大一个学校,她能找的居然只有隔壁班的一位。

    “下次见到你,我会第一时间出来。”林家望一本正经地保证道。

    他总是在某些时刻,认真到令乔殊羽不安,她避开他的目光,开口道:“其实,也不是很重要的事。你们班数学新章节讲了吗,可不可以把笔记借我抄一下。”

    “下节课就是数学课,应该会讲。那我下节课课间,把笔记送给你好吗?”

    “好。”乔殊羽忽然感到很安心。

    上课铃声匆匆响起,二人慌忙赶向自己的教室。乔殊羽就近从前门进入,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向了角落的位置。

    但她纯然没有在意这些目光,想的全是那本即将到手的笔记。

    这节是物理课,翻来覆去的小球滚得她一个脑袋两个大。好不容易捱到了下课铃,物理老师却捧着试卷道:“耽误几分钟,我们把最后一题讲掉。”

    乔殊羽单手支着脑袋,在物理老师的讲解下,订正自己错误连天的答案。手里机械地写着,脑子转得格外迟钝。

    只是没多久,耳畔除了物理老师的讲课声,却突然多出了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乔殊羽茫然地扭头望去,看见了站在窗外的林家望。

    他乖巧地将笔记抱在臂弯,室外的风有些大,吹得他本就零散的刘海不成形地飘起。

    四目相对间,他笑了一下,挥挥笔记。

    很显然,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走廊上的林家望,并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她。

    乔殊羽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不像当初那般厌恶,但还是怪异难当。

    “好,下课。”讲完最后一题,物理老师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开始收拾教案。

    班里一瞬间炸开了锅,而乔殊羽赶忙起身,比物理老师更快地冲出了教室。

    “给。”林家望递来笔记。

    乔殊羽匆匆接过,回头看了眼班内,又扭头看向他。

    尚未开口,便听林家望道:“那我先回班了。”

    乔殊羽无措地拿着笔记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里,才想起自己欠了句“谢谢”。

    刚刚不该回头看那么一眼的,她想。

    他在书上的笔记已经很有条理,笔记本上的就更胜一筹。依然是那手赏心悦目的字,类别划分得无比细致,难点和重点也标注得格外清楚。比起私人的笔记,更像是谁都能学到一二的总结提要。

    以至于乔殊羽往自己的笔记本上誊时,总觉得不自在。明明是同样的老师,同样的课件,怎么他能记得这么好,自己就乱糟糟一团。

    前页是无法更改了,乔殊羽翻了翻空白的后页,要是能全部按照林家望的格式,把它们填满就好了。

    可能林家望的笔记真的有什么魔力,上次只是看着他的课本,物理课便听得格外通透。而这次抄了他的笔记,明明睡了整节数学课,却顺利做出了大半数学作业。

    数学在校做得多,便意味着回家能少熬夜,也意味着翌日能早些起,不再卡着点进教室。

    早起的感觉还不赖,不必匆匆忙忙地蹬车,可以慢下来看着这座城市逐渐苏醒。到了学校后,也不必一路狂奔,可以伴着还在爬坡的太阳,悠闲地走进教学楼。

    同从前每次都坐得满当当不同,此刻教室里才来了一半的人。又是熟悉的目光,乔殊羽视若无睹地落座,取出等下要读的英语书,抬头向黑板看去,试图确认今天的课表——

    尤其是数学的。

    然而下一秒,她的期待便定在脸上,听见周围的嘲笑声越来越响。

    她和林家望的名字被大大地写在了黑板上。

    中间还用红色粉笔画了颗歪七扭八的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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