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望半跪在她身前,深深地注视着她。双手在口袋摸索了一番,没能寻到纸巾后,犹豫着伸出了手。
他的手指微凉,指腹轻抵在眼下的那一刻,让她不自觉眨了眨眼。有滴泪顺势而出,沿着他的手背滑进了袖口。
又一滴蓄在眼角的泪,被他的拇指轻轻揩过。
他的动作太轻揉,像羽毛在搔,止不住眼泪不说,反倒使它流得越来越多。
一瞬间的冲动过后,还是羞耻占了上风。
乔殊羽避开他的手,横着胳膊随意抹了一转,直把眼周抹得一片通红,也算止了眼泪。
林家望收回手,指尖微动,而后换了个姿势,同她并肩坐下。
“你怎么……咳咳。”开口就是一阵哭腔,乔殊羽不适应地清了清嗓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在楼下没等到你,去食堂也没找到你,就想着来这里看一看。”林家望道。
“食堂今天吃什么?”乔殊羽试着聊点无关紧要的话题。
林家望摇摇头:“我没有仔细看。”
乔殊羽看了眼手表,都快十二点半了:“你没有吃饭吗?”
“没有。”
“为什么?”乔殊羽不解。
“因为……担心你。”
相较于她,林家望总是坦诚得过分。
乔殊羽不太习惯承担这些沉甸甸的关心,这会让她浑身别扭,做什么都不自在。
但在有些她不肯承认的时刻,她很渴望这些关心。
“你饿吗?”见她没有应声,林家望再度开口道。
“不饿。”或者说,是没什么心情吃。
又是一段稍显漫长的沉默,乔殊羽能感受到,他在小心翼翼地观察自己。
良久,他轻声开口道:“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今天为什么不开心?”
乔殊羽不是个喜欢和人剖析自我心境的人,大部分时刻,她选择自己承受消化。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一直以来都这么做,逐渐成了习惯,让开口变得格外困难。
但她突然很想和林家望说。
如果一定要向谁敞开心扉,林家望是不二之选。
“我昨晚放学回家,在家门口遇到了一个走丢的小女孩。”昨晚的场景再现,乔殊羽用力闭了闭眼,“她有自闭症,不太爱和人交流,我把她带回了家,很快,她妈妈找上门来了。”
“嗯。”她没看着林家望,但能感受到林家望一直注视着她,认真倾听着。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就看着小女孩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连她妈妈都不搭不理。
“然后她妈妈的眼神……我是第一次看到那种眼神,说不出为什么,我特别特别难过。
“但是、但是我应该开心不是吗,毕竟小女孩没有丢,一切不过是虚惊一场。”
其实事情很简单,走丢的小女孩遇上了好心人,最终顺利被妈妈寻回。
在别人眼里,这该是个皆大欢喜的故事,以至于乔殊羽觉得自己泛滥的情绪显得多此一举。
但她又隐约觉得,或许林家望会懂。
“我昨晚、我昨晚还做了个梦。我梦见那个小女孩在尖叫,她的妈妈在哭,我还梦见了我爸……
“这个梦让我一晚都没有睡好,连考试都没法集中注意力。但那只是个梦,虽然梦里的事都是真实存在的,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或许因为鲜少同人敞开心扉,表达自我逐渐成了件困难的事。
自从昨晚开始,她整颗心都飘摇不定,但说出口的只是些混乱无章的话语,连她自己都不甚明白自己说了些什么。
但是,林家望说:
“我想我能理解你的感受。”
下一秒,乔殊羽惊喜地看向他。
那双眼里的真诚,使得它不像是一句单薄的安慰。
“我曾经也有过类似的感受。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文具店那只跛脚的猫吗?”
“嗯。”乔殊羽点点头,她总是想着,什么时候能亲眼去见一见。
“其实当我最开始见到它的时候,我不知道它跛了脚。那时候它高高翘着一只脚在玩球,我以为那是什么自我娱乐的姿势,感觉看起来很可爱。
“但是后来文具店老板告诉我,它那是只废脚,于是我本来特别高涨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后来我每每看到它,看到那只跛脚,就会很难过。我不知道动物和人一样吗,会否因为残疾而对心理产生影响。可能它早已习惯了跛脚的生活,可能它并不在乎这点,可能它根本不需要我的同情。
“所以,我开始尝试隐藏我这种心情,别人要是知道我同情一只猫,或许会觉得我很蠢。这算是我的一个小秘密,嗯……你是唯一一个知道它的。”
这确实是一个秘密。
林家望常常和她提起那只猫,在他的描述里,那是一只可爱的跛脚猫,而非一只可怜的跛脚猫。
以至于听着听着,跛脚仿佛只是它一个无关痛痒的特征罢了。
“不过,我不清楚你遇到的具体情况。人和猫比起来,还是复杂太多太多了。”林家望垂眼望着光秃秃的地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但是我总觉得,共情能力强从来不是一件坏事。就算我会因此痛苦内耗,我也不想成为一个冷漠的人。”
乔殊羽若有所思地听着他的话,他的声音总是又柔又缓,像是在念睡前故事,能抚平所有烦忧。
“冷漠”这个词过去是别人形容她的,她从没想到,原来自己是站在这个词的对立面的。
如果,她活成了别人眼里的样子,或许她真的会快乐很多。
“她们会觉得冒犯吗?”乔殊羽半是自言自语道。
“我不知道。”林家望顿了顿,“但我想,当你产生这个想法时候,你便不会成为那个冒犯她们的人。”
“谢谢你。”她的这句话发自肺腑,“我感觉好多了。”
“那……你的胃有没有想要吃一点东西?”林家望微笑着道。
好像有什么神奇的魔法,林家望一开口,她的胃就万分配合地叫了一声,都不给她这个主人留半点面子。
“走吧。”林家望率先起身,向她伸出了手,“下午还要考试,还是要垫垫肚子。”
乔殊羽一把抓住他的手,借力站起身。
同他并肩后,那双没能及时松开的手,突然变得无比怪异。
两人都在原地怔愣了几秒,最后还是乔殊羽先松开了手。
而触感依然残留在手心,微凉、柔软、却坚实有力。
食堂的窗口一早关闭,两人干脆在小卖部买了点面包填肚子。
也不知吃的是不是哆啦a梦的记忆面包,下午考试时,她的状态比上午好了不止一点点。
放学时的天色还早,两人同昨天那般推着车往家走。
乔殊羽忽然提议道:“你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那只猫?”
在林家望的带领下,她很快见到了那只从前只存在于描述里的猫。
也是奇怪,她明明年初还有来这家文具店买过东西,怎么从没留意过这里还有一只猫。
老板显然和林家望很熟,一见面便开口道:“小林,今天放学这么早啊。”
“是啊,今天考试。”林家望笑道,“杰叔,我今天是想来看小斑点的。”
老板抬手一指:“在后头货架撒泼呢,去吧。”
乔殊羽跟着他向内走,不经意和老板对上了目光。
对方敛起笑意打量了她一番,看得她不自在地别开眼,心忧老板或许认出了她。
“你是小林的同学啊。”老板的语气听起来很平常。
“唔……嗯。”乔殊羽僵硬地点点头。
“快去吧快去吧,不然一会儿猫钻到后头仓库里去了。”老板笑得很是热情。
原本高悬的心,一瞬间落了下来,乔殊羽受宠若惊般用力“嗯”了一声,小跑着跟上了林家望。
小斑点猫如其名,是只白底黑花纹的猫,养得油光水滑的,看起来精神很好。
此时,它正在货架里上蹿下跳,追赶一只飞虫。
它右后的那只跛脚看起来很显眼,每次试图跃起时,它都会停顿一下,紧紧绷着身子,另三只脚用力到都有些变形,动作远不如其他正常猫那般灵活。
“啪”的一声,小斑点一爪子打翻了货架上的两支笔。
林家望弯腰捡起,正欲把它放回货架上,忽然满眼惊喜,向她展示着什么。
在笔头的位置,赫然是一只小飞虫的尸体。
林家望将笔递给小斑点,它锐利的双眼瞬间发现了那只小飞虫。又是一爪子拍下去,见飞虫没了动静,它炫耀般叫了一声,优雅地舔了舔爪子。
“好厉害。”乔殊羽由衷赞叹道。
林家望挥了挥手里的两支笔:“这么精彩的表演,看来得付一笔打赏费了。”
结完账后,林家望将没被飞虫停留的那支笔送给了她。
只是小斑点挑的笔,实在不太符合她。这是支花里胡哨的铅笔,贴着一圈亮晶晶的粉色玻璃纸,顶上还有个小挂件。
乔殊羽一路晃着那个小挂件到了家,她刚刚停好车走进楼道,正巧撞见了也往楼道走的那对母女。
四目相对那瞬间,低落的情绪好像又涌了上来。
但很快,她摆出笑脸,晃着铅笔向聪聪打了声招呼:“晚上好呀,聪聪。”
聪聪并未搭理她,只是眼珠随着那晃动的摆件转个不停。
女人有些无奈地摸了摸聪聪的头,代替她应了那声搭讪:“好巧,你放学啦。”
“是啊。”见聪聪的目光一直追着铅笔走,乔殊羽干脆把它递给了她,“聪聪喜欢吗,送给你了。”
聪聪接过铅笔时格外用力,近乎是用抢的。而后,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只是断断续续的,像卡壳的机器人。
“这个笔多少钱啊。”女人开始摸口袋,“我给你吧。”
“不用了,这是……今天看节目的赠品。”乔殊羽狡黠一笑。
女人不解:“什么节目?”
“很精彩的节目,我想聪聪可能会喜欢。有机会的话,我可以带她去看。”
女人依然似懂非懂的,只能用笑来掩饰尴尬。她拍拍聪聪的肩:“聪聪,快和姐姐说声谢谢。”
说出这句话的人,其实也没指望它能奏效,只是怀揣着一个渺茫的希望,并且如常没能实现。
但乔殊羽却轻轻摸了摸聪聪的头:“谢谢聪聪,我听见了。”
“你听见了什么?”女人焦急地追问道。
“虽然聪聪没开口,但我知道,聪聪和我说了‘谢谢’。”
就像林家望说的,很多她藏在心底的“谢谢”,其实一早被他感受到了。
和林家望待久了的她,好像逐渐也被感染了这番能力。
“谢谢你的安慰。”女人苦笑着道。
而下一秒,聪聪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仰头对着乔殊羽,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两颊圆滚滚的,像塞了两颗小苹果,一双大眼睛也弯成了月牙儿,未长齐的牙充满着稚嫩的可爱。
女人一怔,难以置信地看着聪聪,再度望向乔殊羽时,她的眼里红了一片。
-
校内的阅卷一向很快,不过三天,期中考试的成绩便全部出来了。
午自习时,班主任第一时间在班级公告栏张贴了排名表。连着几个课间,那附近都是黑压压一片。
乔殊羽对此没什么兴趣,但自己的成绩总归得去看一眼。一直到晚饭时间,排名表附近终于空了下来。
站在表前,她习惯性地倒着找自己的名字。
只是这次好像不太一样,她的指尖往上移了数格,看到前面的27名时,她怔了一下,一度以为自己找错了名字。
是她的名字没错,和她名字紧贴着的“27”也没错。
乔殊羽难以置信地一列列往后看去,尽管英语考得比往日低了近十分,但语文和数学进步显著。而副科里,生物一度蹿到了89分。
她激动到呼吸都在抖,迫不及待想找人分享这番喜讯。
毫无疑问,这个人是——
她扭头望去,林家望正乖乖站在教室外等着她。
乔殊羽快步跑出教室,音调比平日提高了好几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嗯,我想知道!”面对她的语无伦次,林家望极为配合地回应着她,双眼亮晶晶的。
“我考了27名!我月考考多少来着,欸,不管了,反正是四十多名。你知道吗,我上次考二十多名,好像已经是初一的事了。”乔殊羽一下子变得絮絮叨叨。
“恭喜!”林家望用力点点头,“我想想,待会儿吃完饭,去小卖部买点儿什么庆祝一下吧。”
“我猜,可能是你的巧克力的作用。你问的题目,居然都考到了,而且我全部都记得。”说到这里,乔殊羽生硬地止住了话头。
不止记得答案,还记得更多。
林家望坐在她身边,一字一顿引导着她的样子。从专注的眼神,到微微晃动的发丝,所有的细节,都被她记得一清二楚,在考场上于脑海里重现。
以至于最终的答案,仿佛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附属品。
好在林家望并未发现她的异样,略显苦恼地皱了皱眉:“但是小卖部好像没有这个巧克力卖,要不,过两天放假,我再去买一盒?”
巧克力其实并不重要,但现在,她必须显得它是最重要的,不然有些东西就该露馅了。
“好啊。”乔殊羽满脸期待道,“话说回来,你考了第几?”
“嗯……”林家望顿了一下,“第二。”
想到刚刚他陪着自己激动的模样,乔殊羽忽然熄了火:“什么……你考这么好,显得我的激动好蠢哦。”
“哪有。”林家望急匆匆道,“我反而觉得,能有这么大进步,比我厉害多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的进步空间只有一名,而我的进步空间——”乔殊羽大大地张开手,“有这么多名。”
林家望被她的姿态逗到笑个不停,笑着笑着又觉得不合适,艰难地止住笑:“那只要再考两次,你就能超过我了啊。”
“哪有那么容易。”乔殊羽小声嘟囔道。
林家望目光诚挚:“我相信你。”
两人在原地说了半天,才想着往食堂走,结果刚到拐角,便和数学老师打了个照面。
“乔殊羽。”数学老师叫住了她。
“哎!”她难得如此响亮地回答老师的点名。
“今晚我值班,等会儿晚自习开始前,你去我办公室一趟。”数学老师道。
“好。”
她的数学这次考得不错,足足有120。或许因为大多考的都是这学期刚学的内容,而林家望的笔记被她记了个烂熟。
“他要找我干嘛呢。”乔殊羽眨巴着眼琢磨着。
“可能是想夸一夸你。”林家望道。
乔殊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觉得。”
这顿饭,乔殊羽又恢复了从前的速度,出于激动,吃得格外的快。
林家望分外辛苦地试图跟上她的节奏,全程埋着头扒饭,不像在享受美食,更像在进行什么挑战。
只是她匆匆吃完饭的结果,也不过是坐在教室里,对着挂钟干等。
预定时间一到,她第一时间冲出了教室,小跑着来到办公室门前,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才推开门。
此时,数学老师正在办公室内坐着。听见动静,他朝乔殊羽招了招手。
乔殊羽走上前:“老师,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数学老师面无表情地拿来一摞答题卡,在里面抽出了乔殊羽的那张,放在了她面前。
乔殊羽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当初答卷时,其实她的心里并没有底,没想到分数出人意料的高。
“这是你的卷子对吧?”数学老师道。
乔殊羽看着上面贴得好好的身份条形码,虽有不解,但还是点点头:“嗯。”
数学老师轻轻叹了一口气,屈指敲了敲卷子:“你和老师说实话,这张卷子里,有多少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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