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店住了一段时间,若兮依然没能等来子玉的消息。
阿柔曾经试图沟通过黑白无常,但是不知为何,地府内万众鬼差全都出动了,老黑老白也不知去向。
如今的冥界,处在巨大的混沌与混乱之中,除了黑压压的游魂,其他的鬼差全都在阳间追捕不肯回归阴司的冤魂。
阿柔不敢离开若兮与平安太久,近日里寻找孩子的厉鬼冤魂特别多,她担心稍一离开片刻,就会遇到强抢平安的厉鬼冤魂。
若兮见阿柔那边一筹莫展,总住在旅店中也不是长久之计,便带上平安出了旅店,随处寻了一间民房租住进去。
房子的主人是个年过花甲的冯柳氏老妪,中年丧子,与儿媳妇和孙子同住在一间小院之中。
孙子在一次和母亲的争吵之后便不知所踪,家中只剩她与儿媳妇两人居住,院落中的房间空了出来。
本不想将房屋出租,可是见到若兮带着一个孩子,又得知她来自建业城,便动了恻隐之心,于是让若兮与平安住了进来。
开始时她不肯收若兮的银钱,但是若兮执意付房费,她执拗不过,便象征性地收取了一些,安了若兮的心。
入夜时分,若兮抱着平安在小院之中浣洗衣服,老妪也刚好吃完晚饭出来洗碗。
“冯婆婆。”若兮点头问好。
冯婆婆用水桶打了一些水,蹲在若兮身旁,细细端详了平安的面容,这才弯弯的眉眼开口问道,“小平安这容貌是长得随爹吧?”
若兮浣洗衣服的手一顿,随后又垂着眸子点点头。
“平安她爹也去打仗了吗?”
若兮摇摇头。
“那就还好,现在啊……只要不去打仗就有个盼头……”冯婆婆喃喃自语,不知是说给若兮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平安本来正趴在若兮的后背撒娇,刚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小院的门口站着一个人,她眨着眼睛伸出手指了指门口的方向,“妈妈,你看。”
若兮抬眼的一瞬间,怔在那里。
只见门口,站立着一个半大男孩,男孩浑身上下都是血,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
更触目惊心的,是那连着腰一同消失的右腿。
若兮想起来了,这个男孩,名叫冯吉,一十六岁,曾经在水户城被炸断右腿,沿着京木亢公路从前线送到建业城,当时接收他的医院,正是自己工作的医院。
而若兮,当时曾亲眼见证了他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
若兮抱起平安,与冯婆婆打了声招呼,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阿柔从平安的灵玉之中飘出,“若兮,那孩子,你认识?”
若兮垂着眸子点点头,“他叫冯吉,当时他重伤不治,最后死在我们的医院的急救室……”
阿柔一声长叹,“也是个可怜人……”
若兮怀抱着平安,又抬眼看向阿柔,“阿柔,他是不是有心愿没有了结?为何这么久了还不肯离去?”
“我探查过他的气息,他,就是冯婆婆的孙子……”
若兮朝着门口的方向望了望,“可是在这阳世飘荡了这么久,总归不是办法,还是要叫老黑老白将他带走才行……”
说时迟那时快,寻了许久都不见踪影的老黑老白,却突然出现在若兮的面前。
阿柔终于见到了这二人,眉头微蹙仔细询问,“你们二位之前去了哪里?”
老白满眼的疲惫与无奈,“陈姑娘,不瞒你说,这段日子我们兄弟俩已经忙得脚打后脑勺了……”
若兮见到老黑老白的一瞬间,眼中闪烁出一丝期许,“老黑老白,你们那里有子玉的消息吗?”
老黑老白不忍心将子玉的惨状告诉若兮,只得随口捡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安慰她,“子玉现在人还在建业,你放心,她至少还活在人世间。”
“我要回去找她!”若兮的眼眸之中闪烁着急迫。
老白的担心与阻拦脱口而出,“不行,现在那里太危险!”
“那子玉也身处危险之中!”若兮直视着老白的双眸,眼中写满了倔强。
老白赶忙挑了些无关紧要的情况对若兮交代,“她暂时还好,那里建立了safe区,她现在就躲在安全区的一个大学校园里,建业也有不少女子都住在那里,等到交通恢复了,相信她会过来与你们会合的。”
担心若兮还要追问下去,老黑赶忙转移话题,“若兮姑娘,你叫我们来是为引渡魂灵吗?”
若兮只得点头,“是的,那魂灵叫冯吉,刚才我看到他就在院子中。”
“好,我和老白出去寻他。”老黑偏过头与老白使了个眼色,二人瞬间闪身消失。
若兮怀抱着平安轻轻地晃着哄睡,平安刚刚打了一个哈欠,突然间从门口冲进一个人,由于没有右腿,站立不稳,一下子跌倒在若兮面前,“虞大夫!还有这位阿姨!快救救我!”
“冯吉……”若兮不忍地看向冯吉,俯下身子伸手去搀扶冯吉。
阿柔虽然带着些许愠色纠正,“啧!叫姐姐!”但还是对着冯吉伸出了援手。
冯吉握住二人伸来的手,赶忙挣扎着站起来,可是那连腰炸断的右腿让他着实挣扎了一番,见他满眼惊恐地向着若兮求助,“门口有两个凶神恶煞的人在抓我。”
“不要害怕他们,他们是带你走的……”若兮看着冯吉求助而绝望的眼神,又想起那一日,在医院的走廊中,他就这样被放到几片麻袋拼成的单子上,眼中也是如今这般绝望,也是写着满眼的哀求。
可是,就像那日在医院一样,今日,若兮同样无能为力,同样的看着他在眼前苦苦挣扎,可就是无法救他。
就在冯吉终于借住若兮的帮助挣扎着站起身来的时候,老白突然出现在冯吉的面前,“嘻嘻嘻!小兄弟!不要跑嘛~跟我们走吧~”
而一旁一直沉默的老黑,伸手甩出了锁链。
冯吉眼看形势不妙,转身就像逃逸,谁想到老黑老白已经在若兮的房间内设下结界,冯吉刚刚触碰到墙壁的一瞬间,便一下子被弹到房屋的正中央。
黑白无常如同瓮中捉鳖般,将冯吉的魂灵拘禁在这房间结界中。
阿柔站在冯吉的面前耐心开导他,“我劝你不要挣扎了,你已经离世许久,再不离开,阳光会腐蚀你的魂灵,到时候魂飞魄散会影响你的轮回。”
冯吉挣扎着支起上半身,“求求你们,我飘荡了好久,才找到回家的路,我今天刚刚到家,能不能让我再看看我妈妈和奶奶……”
老白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冯吉的眼睛,“刚才不是都看够了吗?”
冯吉的语气溢满了哀伤,“我离开家三年了……怎么可能一眼就看够了……”
老白双手交叠,语气冰冷不带一丝怜悯,“等着你看够,那还不要等到猴年马月去,我劝你还是不要负隅顽抗。要不是最近这游魂太多了,我们顾不过来,你早就应该跟我们回去了!”
冯吉艰难地爬起,想要给黑白无常下跪,可是没有右腿根本掌握不了平衡,他平白费了半天力气,最后终于放弃,撑起身子时眼中满是泪水。
若兮终归是心软,看着冯吉如此这般,是万般的不忍,“冯吉,你可有什么心愿,想让我们帮你带话吗?”
冯吉看着若兮,点了点头,“我想给我妈妈和奶奶道个歉……”
若兮点头应许他,“好,你若是答应我你不再逃跑,我可以为你帮你母亲和奶奶带个话……”
冯吉连忙撑着双手,将头颅磕在地上,五体投地的样子,却万般可怜,“谢谢虞大夫……”
若兮看了一眼阿柔与老黑老白,三人会意,虽然不合规矩但却不愿驳了若兮的面子,于是还是押起冯吉的魂魄,跟上了若兮的脚步。
若兮走到冯婆婆的房间门前轻轻叩门。
“来了!”冯婆婆在门内应了一声便来开门,“若兮姑娘,有什么事吗?”
若兮犹豫着开口,“冯婆婆,我有些事想要跟您说……”
冯婆婆欠身将若兮与平安让进房间,“那快进来吧,晚上有风别吹到了孩子。”
若兮抱着平安向身后示意了一眼,大家全部走了进来。
冯婆婆轻声询问,“有什么事吗?”
“您的孙子可是名叫冯吉?”
听闻此言,冯吉的妈妈也从卧室中冲了出来。
“你见过他吗?那个杀千刀的小兔崽子!他逃到了哪去!有能耐和我顶嘴,有本事他就死到外面去!”冯吉母亲言语中满是责怪。
可是看着她那已经红润的眼圈,以及那马上就要落下的泪水,若兮同样身为母亲,她深知失去孩子的痛苦。
看着冯吉的母亲,那万般的话不忍说出,可是却不得不交代,“冯吉告诉我,他有一个藏宝盒,就放在他的卧室中。”
冯吉的母亲仿佛是冲过去的,只是站在房间中,环顾四周,显得茫然无措,“放在哪里?”
若兮看着一旁的冯吉,冯吉开口,“就在书桌第二个抽屉里。”
若兮点头,又为冯吉的母亲指了指位置。
冯吉母亲双手颤抖着拿出了藏宝盒,里面,是一封信。
不过事到如今,更确切的说,是一封遗书。
冯吉母亲拆开信封的时候双手颤抖,泪水早已悄无声息的落下。
冯吉留下的信件只有一张纸,冯吉母亲翻过来调过去地看了许久,终于将信件递给了若兮,“姑娘,我不识字,你能帮我读一读上面写了些什么吗?”
若兮点头伸手将信捧起,将信件上,冯吉留给他奶奶和妈妈的话一字一句地呈现出来:
“妈妈,奶奶,当你们找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
妈妈骂我的话我想了很久,可是我觉得她说的不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是华夏儿女,如今国家危难,我不能坐视不管。
小的时候,你们曾经给我讲过一个岳飞的故事,当时他的母亲在他后背刺字,告诉他精忠报国,可是怎么到了我这里,你们就不允许了呢?
所以,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只是想亲自验证一下,我说的话到底对不对。
我在这里,向妈妈和奶奶道歉,等我证明了我自己说的没错,我一定会平安归来。
到时候是打是骂随你们高兴。
冯吉,敬上。”
听闻信件中的内容,眼前冯吉的妈妈和奶奶已经泣不成声,冯吉的奶奶泪眼婆娑询问若兮,“没了吗?”
若兮眼眶红红的点点头,“嗯,没有了……”
冯吉的奶奶声音微微颤抖,“若兮啊……你见过他是吗?他现在在哪里?”
“水木公水户战,他就在现场……”
看着眼前的两位亲人哭声泪人,冯吉终于抑制不住,一下子跪倒在地,“妈妈,奶奶,对不起!我错了!你们说的是对的!”
若兮重复着冯吉的话,眼前冯吉的妈妈抬起眼看着若兮,“姑娘,你刚说什么?”
“冯吉生前曾经在我工作的医院里接受治疗,这是他离开之前最后的话……”若兮赶忙解释。
冯吉的妈妈哭得已经崩溃,她跪在地上,大声地哭嚎着,“冯吉,妈妈错了,妈妈那天不应该骂你,不应该和你吵架,你回来好不好!”
“妈妈对不起,我不应该惹您生气,我当初不应该和您顶嘴。出去这三年,我曾一直存着侥幸心理,我一直以为我是对的,我一直天真的以为,打仗即使会死人,只要我足够聪明,就可以活下来。可是我错了,战/争无情,子弹无眼,我真的知道错了……”
“妈妈和奶奶都不怪你,你能不能回来……”
若兮见这眼前阴阳相隔的一家三口,心中也翻江倒海五味杂陈,她偏过头去看了一眼冯吉,终于决定编一个善意的谎言,只为给冯吉的亲人带来些许的宽慰,“那一日……我曾经在医院见过他,他走的很安详,没有受什么痛苦……”
这可能是若兮今生第一次骗人,可是面对着失去孩子的母亲,她又怎么可能将冯吉临走之前那苦苦挣扎的惨状,和那已经化脓发炎腐烂的伤口告诉最担心他的人。
冯吉伏在母亲和奶奶的脚边哭了许久,终于挣扎着站起身来,“谢谢你虞大夫,这个道歉,我已经等了很久,如今已经完成了,我心愿已了,带我走吧……”
老黑老白还是为冯吉套上了锁链,冯吉乖顺地跟上了黑白无常的脚步。
困锁着冯吉的灵魂走出几条街区,老白见到路旁的垃圾站旁边,有一坨布料包裹得严严实实。
但是看那个包裹的样式,是一个襁褓,平白无故出现在垃圾站旁,显然是个弃婴。
老白偷偷探查襁褓中的气息,很可惜,襁褓之内已经没了生气,这个弃婴已经夭折了。
弃婴身边还弥漫着稀薄的鬼差气息,显然他的灵魂刚刚才被别的鬼差带走。
看来,又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可是垂眸暗忖片刻,老白却停住了脚步,转过头去低声唤了一句,“冯吉。”
冯吉抬起哭红的双眼,“什么事?”
老白狡黠一笑,“我们玩一个游戏吧。”
冯吉又低下了头,语气显得闷闷的,“都什么时候了,我哪有心思玩游戏。”
老白站在冯吉面前假意严肃的说,“鬼差提的要求,可容不得你拒绝。”
冯吉再次抬起头,眼中有一丝对于老白滥用职权而产生的轻蔑,“那我就是没得选呗。”
“也可以这么理解。”
“那你说规则吧。”
老白挑着眉毛邪魅一笑,“我们玩一个,你逃,我追,你插翅难飞的游戏~”
冯吉眉头微蹙,斜了老白一眼,“这是什么鬼游戏?”
老白的神色恢复了一些正经,“这还真是一个鬼才能玩的游戏。我数十个数,你随便找一个没有灵魂的肉身附体,若是你输了,你就老老实实跟我们回阴司。”
“若是我赢了呢?”冯吉的眼中闪出一丝光亮。
老白不屑地嗤了一声,“你都附身于肉身之上了,那就是个活物了,跟我们兄弟二人何干?”
随后老白的面容陡然变得严肃,“倒数现在开始,十……”
冯吉慌了手脚,环顾四处,却在一偏头的瞬间,看到了一旁已经没有声息的弃婴就在他的脚旁。
他终于明白了老白的用意,见他一下子跪在地上,深深地为老黑老白磕了一个响头,“多谢二位。”
老白抬起眼来也不看他,径自数着,“九……”
转瞬之间,冯吉的灵魂便化作一缕青烟,青烟在半空中慢慢缩小,最后又聚拢在弃婴的身上,随后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更鼓声声,鸡啼初唱,东方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一轮红日,驱散黑暗,带来希望。
本来一动不动的襁褓内,突然轻轻晃动了几下,随后,“哇”的一声婴孩啼哭传入耳中。
“一……”老白数完了十个数,将地上的弃婴抱起,将襁褓掀开一角,看着里面恢复了生气的婴孩正在啼哭。
老白牵起嘴角,露出舒展笑容,喃喃自语道,“你赢了……”
第二日上午,悲痛欲绝的冯婆婆与儿媳妇坐在房间中,就听到了小院外传来的婴孩啼哭声。
循着声音找去,打开院落大门,一个婴孩被遗弃在家门口,襁褓中还有一封血书。
冯婆婆见若兮也恰巧闻声赶来,便将血书递给若兮,“若兮呀!我们都不识字,你能帮我们念念吗?”
“好。”若兮双手接过那封血书,开口念道,“家中贫穷,无力抚养,寻一人家,抚养成人,再生之德,没齿难忘。孩儿乳名吉儿,暂无姓氏,愿他逢凶化吉,健康安宁。”
冯婆婆与儿媳妇将吉儿紧紧抱在怀中,老泪纵横的样子,让人无不为之动容。
她们二人依旧为弃婴取名冯吉,就当是,老天开眼,真的让冯吉回来,与母亲和奶奶承欢膝下,同享天伦。
站在不远处,看着冯家人接受了这名弃婴,老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老黑眉头紧锁,偏过头去询问老白,“如此偷梁换柱,若是地府追究,该当如何?”
老白却满不在乎地拍了拍老黑的肩膀,“莫慌,大批魂灵涌入地府,待到查清冯吉这一人时,黄瓜菜早都凉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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