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书瑾回到办公室时,见到门口站着一个人。
在见到她的一瞬间,书瑾顿住了脚步,随后又坦然地走到她面前。
书琦想要喊一声姐,自从二姐不辞而别,已经过去了那么长的时间。
二姐,在书琦心中的分量,有的时候书琦自己都难以衡量。
是她,在年幼之时,给了自己无数的关爱与保护。
在那样的家庭中出生,总会挨打,可是每一次二姐都会拼命将她护在身下,落在二姐身上的鞋板,总是比落在自己身上的要多。
后来,二姐一直将自己带在身边,为自己找到了工作居住的地方,还带自己读书识字。
出了北平,一路上艰难险阻,可是有二姐陪在身边,那些困苦,却变得不值一提。
二姐带自己见识了万千世界,二姐带自己找到了人生方向,二姐甚至带自己找到了信仰。
甚至,最后二姐都变成了自己的信仰。
可是,二姐就这样突然不辞而别,姐妹之间,却连一个再见都没能说出口。
如今终于再次相见,本应该欣喜眷念,话不尽的离别之苦,书不尽的姐妹情深,然而这本应该温馨。
但是宴会上,那妖媚撩人又老道的女高层‘江少将’,与她印象中的二姐简直大相径庭。
所以,一个姐字又硬生生吞回了书琦的腹中。
“你是哪位?”书瑾佯装醉酒,又佯装不识。
“晚上,谢谢你救了我。”此时开口的也不是书琦,而是苦心维持的‘陈少尉’。
“哦?是吗?我还做过这样的好事?我不记得了?我干了什么?”书瑾纤长的指尖划过书琦的脸颊,冰凉细腻,又带着一丝香烟的余味。
‘陈少尉’咽了一口口水,赶忙解释,“刚才不小心弄脏了王处长的衣服……”
书瑾的指尖,又轻轻抬起书琦的下巴,“这么好看的小脸儿,可不能便宜了那帮臭男人。”
说完,又在书琦的唇上浅浅一吻,吻中还带着淡淡的烟草余味。
书琦一瞬间呆立当场,不知所措。
因为,她印象中的二姐绝对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可是,这样的试探,反倒让书琦多了一丝安心。
这人,只是相貌与二姐相似,但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还有什么事吗?”书瑾嗤笑着看了一眼书琦,又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一盒香烟,递给书琦。
书琦慌乱地摆手,“总之,谢谢领导。”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看着书琦离开的背影,书瑾的眼底,是写不尽的哀伤。
她太知道书琦的秉性了,她也太了解妹妹的想法了。
她知道妹妹喜欢的是什么样的自己,她也深深知道,什么样的自己是妹妹最无法接受的。
只是,今时今日,她不得不亲手将妹妹心中的自己完全的撕碎,她不能与妹妹相认,她只能保持住那经营许久的“汪上校”,只能完全装作不认识,。
或许,只有断绝与过去自己的一切的联系,在这样的刀尖上,才能为妹妹留下一丝最是难得的平安。
业镜中的画面一转:
“春野少佐。”书瑾低眉俯首的面对着一个东瀛领导。
春野的口中是不太利落的中文,“听说,最近我们这里出了内奸?”
书瑾听闻心头一惊,却依旧面不改色假意逢迎,“是吗?那可真是不自量力。”
“你这么认为吗?”春野的鹰眼之中透露着一丝怀疑。
书瑾虽然心惊可却依旧保持着风度,“当然,少佐,咱们这是什么地方,帝国最厉害的机关,只要效忠于帝国,前途无量,怎么会有这样不识抬举的人。”
想不到春野眯着双眼,朝着书瑾的方向又更近了一步,“可是,我认为,你可能认识这位内奸。”
书瑾直视着春野的眼睛,“哦?您这样认为吗?我发誓效忠于帝国。您倒是说说,我哪里会认识那样的人。”
春野轻蔑一笑,“是吗?可是,我曾听人说,你在前不久可是读到过一封‘锦书’。”
在听到这两个字眼的一瞬间,书瑾的内心如滔天巨浪般翻涌,表面却只能装聋作哑,“咦?每日送往这里的书信可多了,您具体指的是哪一封?”
春野少佐眯着眼睛仔细审视着眼前的书瑾,半晌,这才扯着一丝狞笑,“既然如此,也好,我就直说了。”
“您说。”
事已至此,春野也不愿再卖关子,“前不久,我们破获一起泄密事件,就在这里,我们打入对方的线人,替我们抓到了一个奸细,她的代号,叫做‘锦书’。”
“是吗……”书瑾咽了一口口水,眼底却尽量不流露出任何情绪。
随后春野的嗓音之中透着轻蔑,“不过,现在她人已经送去特/高/课的刑讯室里了,相信不会掀起什么波澜。不过,既然是你下属的部门,你这个领导有不查之罪。”
书瑾赶忙假意迎上春野,学着惯常的轻薄模样贴近对方,“哎呀,春野少佐,您可真是冤枉我了,我对帝国那可是忠心耿耿。”
“是吗?我希望如此。不过,既然是你们部门的,那么,就派你亲自参与审讯,希望你可以从她的口中挖出些什么,也好将功抵过。”
春野少佐摆了摆手走出了办公室,书瑾强装镇定地从一旁的抽屉里掏出一盒烟,一盒火柴。
只是这火柴握在手中却止不住的颤抖,半天都没能擦燃这火柴。
书瑾暗骂一声,将火柴与手中的烟紧紧握在手中。
指节,已经变得惨白……
业镜中的画面又是一转,显然已经是刑讯室里的场景。
书琦浑身血迹,被绑在老虎凳上,几轮电击过后,场面一片狼藉。
书瑾的太阳穴青筋暴起,显然她隐忍到牙根都要咬碎。
审讯人员手执皮鞭,抵住书琦下颚轻蔑询问,“你的上线究竟是谁,只要你肯交代,我保证你马上就可以不再受苦。”
“呸!臭女表子!”书琦一口口水吐到刑讯人员的脸上。
刑讯人员怒火中烧,一巴掌扇在书琦的脸上,书琦的嘴角瞬间血涌如注。
书瑾看不下去,赶忙在旁边插了一句,“说出来你就可以不用受苦了。”
只不过书瑾说出这话的时候,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书琦就这样凝望着书瑾的双眸,那双眼睛里写满了不甘与愤怒,可是同时也写满了眷恋与思念。
书瑾别过眼睛,低下头去佯装口渴,猛喝了一大口凉透了的茶水,才终于将眼中的泪水咽下。
再抬眼时,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冰冷与无情。
特/高/课折磨人的花样有的是,书琦已经经历了大部分,如今已是满身污秽,满面血污。
她的眼皮肿的老高,已经看不清楚,鼻骨骨折,只敢张口呼吸。
隔着窗户,上级将除了书瑾的其他审讯人员叫了出去。
冰冷的房间内,只剩下姐妹二人。
书瑾望着书琦出神,她难以置信,眼前这个体无完肤的女孩子,就是那个生于同门,一同长大的妹妹。
是那个一直跟在她屁股后面不停地叫着“二姐”的妹妹。
是那个自己赋予了与自己相似的名字与希望的妹妹。
是那个曾经亲口说过,“二姐在哪里,家就在哪里。”的妹妹。
是那个自己走到哪里都要带在身边的妹妹。
是那个尽管万般困苦,却依然愿意捧在手心中呵护照顾的妹妹。
可是如今,家失去了,那个曾经的二姐失去了,亲自千挑万选之后取的名字失去了。
甚至,连妹妹的性命,也即将失去。
她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十分无能,她保护的了妹妹的身体,免于年幼时奶奶的责打。
她保护的了妹妹的灵魂,免于被世间艰难困苦所消磨。
她保护的了妹妹的信仰,免于被万般的污/秽所玷染。
可终究,连她的性命都没能保护,自己之前做的那些,又有什么意义。
到头来,不过换来了大梦一场空……
书瑾的眼圈已经红透。
可是一直跟在姐姐身边的书琦又怎么看不出姐姐的动摇。
“求求你,让我死吧……”书琦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可是话语之中,却绝口不提姐姐二字。
只是为了唤醒姐姐的冷静,也只是单纯的为了,保护住自己姐姐的性命……
书瑾终究还是动摇了,她的手伸向自己的领口,那里有一颗白色的小药片,只需要十秒钟……
她已经无法保全妹妹的性命了,但是至少减少她死亡之前的痛苦,也算是一种对自己的救赎……
可是,天不遂人愿,命运终究要看她们姐妹二人的笑话,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书琦一瞬间察觉到异样,破口大骂,“你有种就打死我!老娘不怕你!”
高声的咒骂在一瞬间唤醒书瑾的理智,可也在一瞬间震碎了书瑾心中最后的希望。
敌人将书琦押赴刑场,执行枪决,临刑之前,敌人让书琦跪下受死。
可是书琦一脸倔强,毅然而决然,“我不跪!奴隶才要下跪!我跪天跪地跪父母,你们算个什么东西!”
“嘭!”的一声枪响,书琦还是仰面倒在了血泊之中。
可是书瑾的心头,却突然莫名的升起一丝自豪与解脱。
我的妹妹,终究还是长大了,我守护的东西,也终究并不是一场空啊……
无暇悲伤,书瑾将书琦用性命保护下来的密码纸扔到指定传输地点,这张纸上的密码破译之后是二十四个大字,“敌已内忧外患,高层嫌隙丛生,我辈再做坚持,黎明即将来临”
短短的二十四个字,竟是书琦用尽了人生短短的二十四年光阴,最后用血与泪书写而成的“锦书”……
想不到,刚刚从刑场上下来,书瑾就被团团围住,将她强行扭送回木每机关接受隔离审查。
半年多的隔离审查,因为书瑾的冷静斡旋,敌人并没有取得什么进展,情报还是源源不断地泄露出去。
最后敌人终于恼羞成怒,将书瑾押送到刑讯室。
非人的刑罚让书瑾鲜血淋漓,子玉已经不忍直视,将手掌紧紧地盖住平安的双眼,不愿让小孩子看到这样血腥的场面。
仅仅是站在业镜之前,子玉都能够感同身受那刑罚究竟有多么摧残人性,多么痛苦。
可是书瑾却咬紧牙关,一直坚持到了最后一刻,都没能将自己的情报暴露出去。
最后,书瑾的身上已经体无完肤,瘫倒在地。
她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模模糊糊之中,她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妹妹,姊妹中她最喜欢的那个妹妹,此刻正站在不远处,满眼带着温暖而光明的笑容,对她伸出了手……
突然之间,书瑾从地上腾跃而起,抢了刑讯人员衣领的药片,吞入口中,以身殉国。
最后,业镜中的影像又是一阵波动:
那名在木每机关酒会上被书琦撒上酒渍的王处长,手中握着一把复刻的钥匙打开了“锦旗”的房间。
王处长贼眉鼠眼地四处翻动着书瑾的个人物品,他深知,即使伪装的技术再高也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毕竟,假的,永远都会露出破绽。
终于在床角处,王处长翻出一个日记本,在“锦旗”的日记本中,王处长发现了一块小小的牛皮纸字条。
上面,赫然并排写着两个名字“董书瑾,董书琦”……
“竟然是他……”书瑾眼眸低垂,满目遗恨,“我为了保护书琦,以为为她挡了灾殃。想不到,反而成了送她到断头台的推手……”
“原来,千算万算,还是这老贼隐藏太深,我们以为他只是个鬼子手下无关紧要的狗腿子……”书琦手握拳头,扼腕叹息。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运筹帷幄,哪有那么多的万无一失,哪有那么多的未卜先知。
刀尖舔血般的生活能够活下去便已经是奇迹,默默无闻地变成后者的垫脚石才是她们大多数人的归宿。
书瑾与书琦就是两名刀尖上跳舞的舞者,脚下已是滔天巨浪,波涛翻涌,她们能够做到的,不过就是用尽自己毕生力量努力地站稳,然后完成自己的舞蹈。
最后,风吹浪涌,将两名舞者倾覆,如许多在刀尖上翩翩起舞的舞者一样,终究会被浪潮席卷,化为无有……
业镜中的影像消失了,黑白无常从业镜两侧走出,却没有掏出锁链,恭恭敬敬地伸手邀请,“二位,请随我们这边走。”
书瑾书琦姐妹手牵手,跟上了黑白无常的脚步。
走下业镜台时,书瑾书琦转回身来,对着子玉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子玉姐,谢谢你,也谢谢若兮姐教导我们的一切。今生今世,身为奠基者,我姐妹二人已经无憾……”
聚魂香的香线一阵波动,若兮从招待所的沙发上猛地站起,刚要开口唤平安的名字,子玉与平安都睁开了双眼。
看着眼前这两张长得极其相似的面庞,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若兮只觉得有些疑惑。
还未等若兮开口询问,平安却看向一旁的子玉,“娘亲,您说那两位姐姐,会被怎么判决?”
子玉抬起低垂的眼眸,“赤诚之心,一定会有好的结果的。”
听了娘亲的承诺,平安的眼眸又稍许黯淡,“只是有些可惜,她们二人还如此年轻,细细算来也不过比我大上十几岁……”
听了平安的感叹,若兮伸出手轻抚平安的头发,眼中满是平和宽慰着她,“平安,其实人生匆匆数十载,年龄不过数字。若是努力生活向阳生长,十数年光阴不觉短。若是为非作歹穷凶极恶,数十年时光反添祸。”
平安思忖片刻又转过头去看向子玉,小心翼翼追问,“她们的愿望与李上校的一样,所以宇宙妈妈也会满足她们的愿望,就像是满足李上校的愿望一样,对吗?”
“一定会的。”子玉坚定地颔首,眼中写满毋庸置疑。
回到杭城,没过几日,金秋九月转瞬即至。
暑气的燥热慢慢消退了些许,平安又开学了。
九月的第二日上午,刚刚下了夜班的若兮回到家中,坐在餐桌旁。
昨夜的夜班没有什么突发状况,若兮抽了时间小憩了一会,所以也并不是很疲劳,还有心情慢慢地吃早餐。
子玉为她端上一碗小米粥,放上半颗咸鸭蛋黄,又摆了一碟小咸菜在旁边,便随手拧开了收音机。
听了几条日常的新闻播报,收音机的新闻广播中传来特别报道:
仪式将于本日九时许在金陵城陆、军、xx学校大礼堂举行。
参加本次受降仪式的双方代表有……
听了收音机中的播报,若兮放下手中的筷子,红着眼眶看向子玉。
见子玉也是眼圈湿润的模样,站在原地,双唇微微颤抖,一声长叹。
若兮平复了许久,这才喃喃自语道,“她们……就差了那么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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