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有云,雪霁寒轻,兴来载酒移吟艇。一行人连说带笑,绕过清幽香逸的梅林,走到了长河渡口,租了艘画舫,打算沿河观光,不负这山水盛情。
如今在这儿揽客的船家大多是从别处的名胜河泊赶来的,算是历年的习惯了。踏雪湾春夏人烟荒寂,反而只有冬天落雪了,梅开了,才会有供不应求的生意。至于附近另外一些船只嘛,则是贵族们私有的,外形上更穷奢极巧,凸显了地位与财富。
放眼望去,远近不一的各艘画舫上载懽载笑,有携家带口温酒吃糕的寻常人家;有腰间佩剑,负手而立指点江山的侠客士子;亦有掀起翠幕,折花弄枝的豪门贵女和吟诗作对,故意高谈阔论吸引佳人注意的纨绔子弟。
而我站在船头,感受船橹拨动薄冰时发出的水流声响。两岸野梅恣肆生长,水边疏影横斜。抬头望,辽远处的峰峦雪满白头,浮云流金。
坐在船舱内煮酒的曾襄往外粗略一瞅,竟觉得前头那艘船很眼熟,于是站了起来伸颈仔细瞧,“那不是卫国公家的船吗?今天什么日子啊,早上遇见晟王跟归乐公主,下午又遇见杜家的。”
我闻声回头,干脆回舱内坐好。毕竟不久前才以抱病为由婉拒了卫国公家世子妃霍宝卿的邀约,可不想让她以为我有闲心乘兴出游却不赏脸去她府上吃茶。
倒是刘清慰随口问了句,“你们上午遇到了晟王殿下?”
“是啊,晟王带着归乐公主去河心的亭子垂钓去了。哎,还真是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呢。不知道的还以为归乐公主才是正妃娘娘呢。”曾襄说着说着,语气里多了几番酸意。后来干脆闭嘴,只能在心里遥想去年英雄救美的壮举了。想着想着,竟还发出苦笑,颇有些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之感。
这话题不知不觉又绕到了叶知秋身上,木之涣与罗子谦三人眼睛都亮了亮。刚才是谁提议要坐游船来着?好像是木之涣起的头。总觉得他们三人有些心照不宣,该不是为了等会跟随行船路过河心亭再度偶遇倾城佳人吧?这河道是东西流向,西边山林绵延着梅花,东边走不远就到宽阔的主河道了。所以船家们一般只往西走,必然会路过那座架在河心的亭子。
我颇有些不解,若是有心垂钓,何不择一幽僻处去。那石亭附近来往的游船密集吵闹,大约是不好钓到鱼的吧
没出半刻,六角攒尖的河中石亭便近在眼前了。而卫国公家的画舫也刚巧停靠在了它隔壁。从船舱内出来的不止霍宝卿、霍宝幺姐妹,竟还有繁昌公主翁韫。这位公主一向活泼骄纵,乃先帝唯一的女儿,可是集了万千宠爱长大的。拥有纯正皇室血统的她对妄想跟自己平起平坐的“归乐公主”早就不胜其烦了。又加之霍宝卿、尹相莲等人总是极力挑拨,现如今对叶知秋更是充满了敌意。连册封大典都干脆耍性子不去。所幸皇上并未追究,太后也奈她不何。
说来也尴尬,两位公主竟都穿着湘妃色衣裳,有些撞衫了。单论容貌身段,翁韫显然落入下风了。但她仍能气场不减,语气上翘,隐隐有些挑衅的味道。“今日是什么好事儿都让我碰到了呢,竟然遇到了晟哥哥与侧妃娘娘。怎么?看这样子正妃娘娘相莲姐姐不在呢?”
说着,翁韫就由侍女搀扶着率先登上了石亭,而后霍家二女跟其他贵女也紧随其后。刚还空旷的亭子一下子人挤满了人。
叶知秋似一朵娇弱的小白花,依旧做出忍让的样子,“今日天气好,雪也停了,暖和了些。我央阿晟陪我来此垂钓。”
“垂钓?这儿虽是河心,可附近船来船往的,能钓得到鱼?”翁韫低头瞅了眼篓筐,“空空如也啊。看来运气不太好嘛。不过侧妃娘娘醉翁之意不在酒,钓不钓的到鱼又有何重要呢?”
不远处听到翁韫说话的我,不由探身子,望了眼这个想法竟跟我想到一块儿去的公主是何模样。
叶知秋面色不大好,委屈时眉眼盈盈,盛满了秋水,只是柔声倔道,“我不明白繁昌公主这话是何意思。”
翁晟自然不会叫心爱的女人被翁韫欺负,于是上前一步将娇软的叶知秋护在身后,“翁韫,我看你是骄恣惯了,说话没大没小,不懂长幼尊卑。知秋不是皇室血脉,这层是不及你尊贵,可是你别忘了,她还是你的嫂嫂!此处石亭观景绝佳,我们意在山水,垂钓不过其次。你又何必阴阳怪气?”
嫂嫂?若是晟王的正妻尹相莲在场得估计得气出血。对自己横眉冷对就罢了,却对叶知秋呵护有加,无微不至。
周遭游人都因这飘荡在江面的话不约而同的将眼睛耳朵凑了过来。连船家都干脆停了下来嗑起了瓜子,平生啊最爱听上流社会的爱恨情仇、家长里短了。曾襄见石亭那边燃起了无色的硝烟,也立马吩咐船夫再靠近点。他为人不坏,就是有些好矜夸、爱谐谑、凑热闹的小毛病。
翁韫见翁晟为了叶知秋让自己挂不住颜面,也有些气急眼儿了,眼咕噜一转,又忍了下来,轻飘飘道,“本公主说什么了就阴阳怪气了晟哥哥这儿观景好?那不也给旁人观你们的机会了吗?侧妃娘娘如今风姿卓约,妆容有加,才册封公主,想来天下人还不太知道,是应该多出来走动走动,让百姓都认识认识,饱饱眼福。”
言外之意,觉得叶知秋钓鱼是假,不过是想选了个背景秀美如画、客流络绎的地方卖弄自己,获取百姓们不经意的夸耀,传播名声而已。
虽然翁韫她们的想法未必就是叶知秋的真实心思,可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但晟王长相俊美,玉树兰芝,叶知秋又美若天仙,如此一对璧人,如夭桃秾李,天造地设,在此处站着确实吸睛。又何况穿得那么华贵,一看便知其显赫。实在太过显眼了。
又或者,想垂钓是真的,想赏景真的,想被人瞩目从而听见溢美之辞,满足小小的虚荣心也是真的。只不被翁韫直言不讳的戳中了,难免羞恼。叶知秋不再哑忍,隐约有些哭意为自己辩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谁给你施罪了?合理猜测而已嘛。”翁韫是十分见不惯叶知秋矫揉造作的样子,说着说着,不知背后谁推波助澜了一把,她竟一个趔趄没站稳扑向了叶知秋。
晟王护妻,忙将叶知秋揽入怀,使翁韫摔了个四脚朝天,一时间膝盖出血,十分疼痛,姿势丑陋,更是万般难堪。在众人面前失仪的繁昌公主忍无可忍,恼羞成怒,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想将叶知秋抓头扭打。刹那间,本就拥挤的石亭乱做一团,真心拉架的,假意规劝的,煽风点火嫌事不够大的,百态尽出。
混乱之中,猝不及防时,翁韫揪着叶知秋的衣领,竟又没站稳,双双落了水。“噗通——”两声,水花四溅。两位都是金娇玉贵的弱女子,谁能抗的了这刺骨凛冽的寒冬水啊!说时迟那时快,当在场各位男子慢吞吞的脱鞋脱衣或是还在犹豫是否要跳河营救时,刘清慰与木之涣便直接从我身边飞奔而出,在我耳边带起一阵快风。
我捏紧手帕,指甲因不自觉的紧张用力而嵌进血肉。身体不自觉的发抖,连呼吸都变得难受,就这样定定看着刘清慰奋不顾身跳下水营救叶知秋。而不停扑腾着喊救命的叶知秋在强烈求生欲趋势下,亦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伸出玉臂环抱住刘清慰的脖颈。
这一幕深深的刺痛了我的眼睛,心如刀绞,万箭攒心。刘清慰对叶知秋一连两次的救命之恩,让我这个从不信命并且一直妄图改运的人第一次产生了动摇天命难违,这世间真的存在“逆天改命”四个字吗?
刘清慰与叶知秋的缘分就像是想命中注定的,斩不断,剪不断,总有牵绊。每每危急关头,生死之间,命悬一线时,出现的不是翁晟,不是曾襄,不是杜墨白,而是刘清慰啊!如果不是我以伪谤真,鹊巢鸠居,他们早该修成正果,岁月静好了。该与刘清慰有肌肤之亲、耳鬓厮磨的是叶知秋,该与刘清慰去魏紫苑请安奉茶的是叶知秋,该与刘清慰永结同心的也是叶知秋。
从头到尾,这一切都不属于我。身上穿的,每日吃的,甚至是现在认识的所有人际关系,都应该是叶知秋的啊。似有一碰冷水从头顶灌下,我浑身发冷,气得颤抖,慌得无措。
当两位公主都被救上船后,众人将她俩团团围住,丫鬟们赶忙替瑟瑟发抖的金枝玉叶送上狐裘暖身。而晟王呢,自是第一个赶上去抱住叶知秋的。当时情况危急,他是很想跳河救人,可惜不懂水性,正犹豫时就见刘清慰跟旁人早他一步跳了下去,这才稳住心神,不跟着跳下去添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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